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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黑雾

  宝珠没指望,阿花没有自暴自弃。一觉睡醒,她精神抖擞地宣布:她要带孩子走。
  “我问过她愿不愿意跟我离开,她一口答应了。麻烦林寂稍后给知月师姐传个口讯,请她来一趟,将孩子接回陵山。等她长大,愿意修炼就跟着修炼,不愿意就学点旁的手艺糊口。继续留在这里,没人在意她过得好不好。”阿花热火朝天打好一只包袱,里面是她逛集市买来小女孩的衣裙鞋靴,还有工艺上乘的各色玩具。
  “你哪来那么多钱?”兰濯一眼看出,她买的东西价值不菲。
  “我赚的。林寂带我去捉妖抓鬼,可以赚好多好多钱。”阿花一指桌对面的财神爷。
  不要说摸进王宫,即便从集市上带走一个半大孩子,也绝非易事。阿花使出浑身解数,过五关斩六将,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把小王后带出了王宫。小姑娘很乖巧,被阿花从竹篓里抱出来的时候还睁着大眼睛,好奇打量周围。
  “小嫣,这是狐狸哥哥,这是道士哥哥。”阿花抱着小姑娘,抓紧时间教她说话,“像我这样张大嘴,狐——狸——哥——哥,道——士——哥——哥——”
  “我当哥哥的时候,你家老虎祖宗还不知在哪个山头啃泥呢。”兰濯冷冰冰地说。
  阿花不气不恼,笑嘻嘻地搂着孩子改口:“没事没事,那我们就叫狐——狸——爷——爷——”
  林寂呛了一口茶,四处找帕子擦嘴。
  知月师姐御剑而来,乘风而去,不敢耽搁太久。毕竟偌大王宫丢了个王后,着实够他们鸡飞狗跳一阵子。
  小嫣很依恋她,阿花同样舍不得孩子。她目送知月师姐离去的背影,偷偷掉了几滴眼泪。林寂听见她小声抽鼻子,掏出手帕递过去:“以后回陵山派,会再见的。”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半日之内穿越珠岭国边境。举目四望,只有一片茫茫大海。
  “大海看多了想吐。”阿花背靠海水,坐在礁石上休息,晃一晃腕子上林寂给她买的珍珠手串。原来不止河里有蚌,海底也有蚌。海蚌个头比河蚌大上许多,结的珍珠格外莹润漂亮,太阳底下晕出温柔洁白的光晕,比她以前劈河蚌挖的珠子好看太多。
  “好好看呀——”
  她发出今天第一百七十二声感叹,兰濯瞟一眼她腰间悬挂小小折扇,翻出今天第三百五十八个白眼。
  林寂听了就笑:“等遇着好的,再给你买。”
  兰濯的白眼几乎翻到天上。
  “前辈,过来这里坐。”阿花十分殷勤招呼他,“这里风小一些。你今天总上下左右翻眼珠,是不是海风吹得眼睛不舒服?”
  “不是。”兰濯硬邦邦地说,身体却十分听话地挪到她身边坐下,“我没有不舒服。”
  他只是有点烦。
  为什么烦,他说不上来。
  兰濯活得太久,清醒太久,养成冷眼旁观万事万物的习惯。体察本心,明心见性乃是最本真要求。他教阿花修炼,传她心法,却不明白,自己那些杂乱心绪自何处而生。
  兰濯越不明白,越容易为之左右,说奇怪的话,做出奇怪举动。譬如那天送她扇子,但他不觉后悔。她分明长得就是他笔下的模样,送给她,合情合理,应当应分。但林寂送她东西,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心里堵了一块儿。
  兰濯微眯眼睛,看阿花掀开海岸石块,把藏身其下的小螃蟹小海贝一只只抛回海面,乐此不疲。他有时候觉得她憨傻糊涂,有时候又认为她聪明绝顶。这一切应当归罪于阿花本身,虎族大抵都是一样,生得一半聪敏一半夯蠢,顽固得不可调和。
  阿花折磨够了螃蟹,拉着林寂一块儿研究舆图。这片海岸位于珠岭国以北,继续北行乃是筑音博国。传闻此地居民乃琴鸟后裔,多擅音律,以歌喉曼妙、乐器大成者为贵。阿花于音律一道毫无建树,只好求助林寂。幸好他年少学过琴,还能搬出来唬唬人。
  兰濯忽然啧一声,道:“天下奇景,瞎子挠琴。”
  阿花学他的样子也啧一声,随后纳罕道:“咦,我怎么骂不出跟他一模一样的。”
  林寂笑得呛了气,捂着肚子直咳嗽。
  筑音博国很热闹,街上几步就是一个乐器行,几丈就是一个歌咏大会,满街流满丝竹管弦。阿花初始还很兴奋,跟着鼓乐歌声蹦蹦跳跳,几个时辰之后就受不了了。
  她是生于山林的虎,生性好静,听过最多的便是风吹树叶、潺潺流水,抑或电闪雷鸣,潇潇雨歇。歌声也好,乐声也罢,浅尝辄止便好。但他们居然一刻不停,阿花头要炸了。
  阿花和林寂皆是好静脾性,此刻耳朵塞满棉花,在客栈内相对而坐,痛不欲生。尤其林寂,目不能视,听觉格外灵敏,眼下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体内寒毒都快被吵得发作了。
  他们是不是没有听力?大半夜又唱又跳,不睡觉吗?阿花气得在林寂手掌心上写字。
  林寂顿了顿,把她的手拖过来:兰濯呢?
  阿花耸耸肩:说尺八音色好听,逛乐器行去了。
  林寂写道:我叫他回来,给你暂时封住听力。
  阿花写:你不能吗,非要找他。
  林寂写:怕伤你。
  阿花回复:能封自己吗。
  林寂点点头,于是阿花在他掌心写道:先封自己,我等兰濯。
  林寂点点头,双手飞快结印,最后食指在双耳侧一点,听力算是暂时封上了。阿花看林寂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十分艳羡,问他听不见是什么感觉。
  林寂拉过她的手,写道:世外桃源。
  阿花眼睛亮亮地看他:什么意思,有桃子吃吗?
  林寂微笑摇头,复又写道:好安静啊。
  林寂的传音纸鹤气喘吁吁飞了回来。兰濯推开客栈房门,正迎上热泪盈眶的阿花。兰濯只好先施法帮她封住耳朵,无奈地在空中用法力写字:此地盛行用音乐育植,取五音入五性之法。此地花圃有一种草药以角调培育,名曰龙角金莲,十分罕有,连我都不曾见过,会不会是瞎子竹简里要的东西。
  阿花一把扯过林寂的手抄给他看。
  林寂点头,表示可以尝试。他问兰濯:培育要多久。
  兰濯写道:十四天。
  林寂和阿花满脸绝望。
  兰濯出个主意,叫他们溜出城外,找个无人之处先躲一躲。成日封闭耳力,容易察觉不出周遭危险。
  他们一拍即合,阿花当晚拽着林寂往城外跑。筑音博国河流众多,阿花在一条大河上游,寻到一座空荡荡吊脚竹楼,应是许久无人居住。阿花喘着粗气,在他手心写:可以解开了。
  谁知他们解放耳朵的第一夜,就出了意外。
  当晚电闪雷鸣,黑云中隐隐有紫雷劈闪,顷刻间天地震荡,地动山摇。阿花被雷声惊醒,探头一看,当即拎起林寂就向山上跑。
  那是一头千年雪蛛。若单雪蛛一个,阿花尚可拔刀斗几个回合。真正令她心惊胆战的,是那雪蛛精并非在猎捕血食,而是慌不择路地逃命。它身后一团黑色薄雾穷追不舍。
  林寂察觉来者气息诡谲,下意识单手把她护在身后,回头嘱咐阿花,“取我乾坤袋中金铃戴在身上,快!”
  阿花来不及细想,伸手便抓。见上面已经穿好细链,急忙手忙脚乱挂在脖子上。
  “戴好了!”她说。
  林寂用力握她的胳膊,耳语道:“如有异动,立刻去找兰濯。我方才传讯给他,这里交给我。”
  阿花抓住他冰冷指尖:“那你呢?”
  林寂右手微张,灵力流转,凌空化剑。他扬唇一笑:“许多日不曾出剑,刚好练手。”
  剑刃寒芒闪烁,剑灵渴血,铮铮嗡鸣,是把不世出的神兵——等闲弟子驭不得好剑,他本该是陵山派最年轻的掌门。阿花五指深深抠入树干,凝神谛听不远处雪蛛的动静。她现在修为不如林寂,留下来没有用处,倘若黑雾占上风,她只有逃跑的份儿。
  “我跑得很快,比风还快。”她咬了咬牙,努力不让声音发抖,“你尽量别死。剑挺好,回头借我玩玩。”
  林寂空闲的手摸一摸她的头,笑容里有些愉悦的况味:“好,我尽量。”
  千年雪蛛哀嚎震天,阿花目力极好,在远处看得分明。雪蛛运尽全身法力左抵右挡,仍旧渐渐不敌缠斗不脱的黑雾。雪蛛的哀吼挣扎微弱下去,渐不可闻。灰烟尘嚣中,一星雪亮光点徐徐升起——是内丹!
  黑雾吞了雪蛛的内丹!
  林寂当即反手将她一推,低喝:“跑!”
  阿花脑子一片空白,双腿本能迈开大步,朝山林深处狂奔而去。耳畔狂风猎猎,踏碎朽枝枯叶,溪水林木自眼角一闪而过。
  她的确跑得很快,比风还快。但她跑着跑着,忽然发觉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
  阿花警觉收住脚步,缓缓伏低身形,周身紧绷,环视四周。脑后忽然响起一声轻笑,阿花翻身跳起,抬手就劈。
  “姐姐,姐姐。”那声音贴得极近,似是情人亲亲热热附在耳边说话,语调甚至带了些委屈,“我好想姐姐啊,姐姐不记得我了。”
  “谁是你姐姐!”阿花极快一个旋身,扬手出刀,然而声音无踪无迹,不论她怎样劈砍,总砍不到实处。
  阿花全身一凛,或许它本就没有实处呢?她握紧拳头,竭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和激越的心跳:“你是黑雾吗?如果我猜对了,你就出来。”
  下一秒她发觉右手一阵冰冷,几乎握不住刀。黑雾沿右臂攀爬,无力感蔓延全身。阿花哆嗦着跪趴在地,双膝深深陷入泥土。她好几次拄着刀借力想站起身,最终绵软地倒下去。
  正在她筋疲力尽喘气时,远处传来一连串爆响。“姐姐。”那个声音细细地说,“有人要坏我的事。我现在不够厉害,等我凝出本来的样子,你就能认出了。”
  阿花从头到脚动弹不得,对此没有发表反对意见。那个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高兴,不断地说:“姐姐,我过些时日再来找你,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
  一起你大爷。阿花默默骂了句凡人的粗话,尔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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