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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终章扬帆远航 juwe nwu.c om

  扬帆远航
  我挣扎着爬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无论是看到的还是感觉到的,都证明自身的安康没有任何差池,包括身上的披风也完好无损。
  (怎么回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银月枪上,它躺在我的脚边,散发着微光,一动不动,显得朴素而纯洁。
  (我以为接触到魂殇就会死……)
  我用手抚摸自己的胸口,刚才亲眼看到魂殇从这里穿过,但此刻并不存在任何疼痛或伤口。
  “哎呀——”
  不等我有时间思考,街道上发生了爆炸,又一阵炙热的飓风袭来,我下意识地挡住眼睛,看见一个什么东西像投石一样砸进了一堆尸体中。看书请到首发站:jiz ai8.c om
  嘶。红色的气体向着四周喷发,尸体堆像暴露在烈日下的冰糕一样迅速融化。从那里发出一道赤澄的光,笔直地射向关羽。
  光芒接近关羽时陡然转了一个大弯,然后刚才那一幕重新上演,什么东西轰进了街边,把原本没有被炸弹波及的房屋变成了一片废墟。
  “哥——”我大喊,“哥,我在这里——”
  焦尸的恶臭混合着血腥味乘着风飘了过来,我捂住了鼻子,随后看见哥哥从废墟中站了起来,佝偻着背,发出一声咆哮,然后消失了,一道赤澄的光再次射向关羽,然后又一次折射到了别的地方,光芒消失的地方,一排房屋倒塌。
  我抓起银月枪,手忙脚乱地从废墟中爬出来,来到街上,放眼望去,街道上除了尸体已经空了,马车也不见了,心头咯噔一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是寻找马车还是跟哥哥在一起?
  赤澄的光再次发射出来,从不同的角度射向关羽,每次都被弹开,在街上造成巨大的破坏。空气中刺鼻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尸体一堆一堆地融化,我又尝试着呼唤了几声,但自己的声音在那接二连叁的爆炸中显得微不足道,得不到任何回应。
  没有办法,我只好转头跑开,躲避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那里好像被十几驾投石机轮番轰炸一般。我向着城门跑去,在街道尽头左转,绕过已经变成废墟的街角房屋,来到了毗邻城墙的街道,这是一条垂直于西大街的笔直干道,城墙下面有许多在刚才爆炸中丧生的军民,隔壁的街区空荡荡的,远处的城墙上有一些火把似乎正在往这里移动。
  我躲在一块残缺的木板后面,窥探着西大街上的战斗。那道赤澄的光虽然无法触及关羽,但是使后者连连后退,好像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而且一次比一次离得近,眼看光芒跟关羽只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后者发出一声吼叫,横向地挥动偃月刀,他身上的魂殇随即把长刀横扫出去。光芒猝然下降,从刀锋下面钻过去,朝着关羽逼近,那个幻象把另一只手里的金刚杵猛地朝地面砸下来。
  光芒消失了,哥哥出现在那里,抬起右臂挡住了攻击。他身上的火焰宛如流动的外壳一般跟那个金刚杵碰撞在一起,碰撞的地方迸发出红光,好像铁匠用铁锤敲打铁器时发出的火星一般,但比那种火星要多得多,激烈得多,像流水一般不断地涌现出来。
  两个人都发出了嚎叫,那根金刚杵逐渐变得稀薄、透明。
  哥哥一闪又消失了,一道赤澄的闪电折向右边。关羽猛地把刀挥过来,那道光突然飞上了天空,哥哥悬浮在那里,伸出双手,朝着下方喷射火焰。
  关羽身上好像有一个罩子,那些火焰沿着罩子流走了,有几簇火球飞到了我这边,落到街上,霎时,仿佛几十个水壶同时烧开,尖锐的气鸣声划破夜空,原本残留在那里的尸体连同火焰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火焰把它的燃料烧得太快,自己也无法存在——热气流扑面而来,淡淡的红雾升腾起来。
  起雾了。
  我诧异地注视着那些雾气,它们在燃烧的天空下闪烁着葡萄酒的光辉,湿漉漉的,像一张潮湿的蛛网。当它们飘过来笼罩我时,那油腻腻的甜腥味顿时让我明白了它们是什么,潮湿滞重的气体很快沾湿了我的睫毛,我捂着鼻子,强忍着作呕的反应,转身向着另一条街区跑去。
  一辆马车从前方转了个弯,驶上了这条街道,我认出了是我们的马车,驾车的是变成兽人形态的小玉。
  “小玉!”
  “云禄——你没事吧——”
  小玉勒住马,跳下车,扑过来一个趔趄倒在我身上。
  “我没事,你呢?其他人呢?”
  我扶着她,她嘴唇格外苍白,脸上和爪子上沾满血迹。
  “在里面……”她指着车厢说。
  “怎么回事,你们去哪了?”
  “爆炸发生后……人群冲过来……有人抢我们的车……”她微弱地喘息道,“我在前面对付那些人……小公主在后面保护我们的东西……我听到她尖叫……但是我来不及救她……姓钟的男孩就往后面扔了一颗炸弹……”
  我走到车边,看见窗户有些破洞,车轮有烧焦的痕迹,那些被哥哥加固的地方也有不少划痕,越靠近叁车厢的地方越严重。钟迪跪在一车厢里,嘴里喃喃自语: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我往后走,看见孙尚香躺在二车厢,发丝凌乱地粘在脸上,衣领的毛破破烂烂。我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是正常的。
  “你们没事就好!”
  我把小玉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脑袋,她的身体因为虚弱而发抖。
  “马铁在哪?”
  “在那边,在跟关羽战斗——他怎么会变成——”
  “这是什么味道?”小玉抬起头,抽了抽鼻子,面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是血吗?”
  “对,尸体被融化了……哥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他也有魂殇吗?”
  我扭头看着被废墟挡住的西大街,那里光芒四射,震天动地。
  “是……是吧……”
  “他怎么能发出真的火焰?你不是说那是灵魂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想不了……快,我们要趁现在打开城门!”
  “怎么打开?”
  “用炸药——”
  “可是刚才试过了,不行啊——”
  “趁着关羽在跟马铁缠斗,他的控制能力应该会减弱……”小玉说着,在我的搀扶下走到了车边,拍打着车舆叫道,“喂,小子,快过来点火……”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别说了,坚强点!从你协助马铁那一刻起,你的双手就沾满了鲜血!快过来!”
  钟迪扭过头,泪痕闪烁的脸上带着惊恐、无助的表情。
  “快点把火点着!”
  钟迪哆哆嗦嗦地拿起火石和火镰,想碰撞在一起,手却不停地颤抖,只是让两个东西磕磕绊绊,磨磨蹭蹭。
  “给我!”
  小玉不耐烦地一把夺过来,急匆匆地敲击着,她的呼吸愈发急促。
  “我来吧——”
  我把火绒铺在车舆上,从小玉手中拿过火石,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使出了很大的力气,偶尔蹦出几个火星,落在火绒上,并未点燃就消失了。
  “怎么——回事——怎么——点不着——”我一边敲一边说。
  “雾太……太浓了……”钟迪抬头看着天空,哽咽地说,“这里湿度……有点大……这是什么味儿……是,是血吗?”
  “对——”
  钟迪脸上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大喊一声,扑到车厢边呕吐起来。
  我用力敲了几十次还是点不着,火星在空气中昙花一现。那湿重黏腻的空气像一层膜一样包裹着我的身体,鼻腔被种种恶心的气味刺激着,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浅浅地换气。
  “钟迪,你来,你熟练,我弄不出来——”我无可奈何地叫道。
  钟迪用袖子擦了擦嘴,爬过来用手指捻了捻火绒,嘶哑地说:
  “不行……已经湿了……在这里打不着……”
  “那我们去那边——”
  我抬头看了看雾气,指着尚未被覆盖的隔壁几条街区说。
  “那没有意义……”钟迪粗重地喘息道,面如死灰,“你能在五秒内跑一百米吗?”
  “什么?”
  “引信有五秒的时间,从那边到城门,至少有一百米,你来不及的……”
  “那就不过来了,直接把城墙炸开!”
  “不行,城墙是土夯实的,有几米厚,根本炸不开……炸开了也会造成塌方,车过不去的……”
  一股绝望的气氛在我们中间弥漫开来。
  城墙上的火光越来越近。
  “让我来,把炸弹给我。”小玉伸出手,说。
  “你要怎么做?”我问。
  “我用斥力把它发射出去,轰开城门。”
  “你身体这么虚弱,怎么用神通力?”我叫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努力调整着呼吸,颇为镇定地说。
  “不行!”我抓住她的双肩,“你会死的!”
  “不会的,只是……可能……会睡上一觉……”
  “不行,小玉,你好几天没有得到补充了,不是吗?在狱中你还把真气给我了,你身上还带着毒,要是真气不足你就危险了呀!”
  “云禄,云禄……”小玉抬起手,想把我的手拨开,但力量不足,“没有别的办法了……那你告诉我怎么办?”
  我咬紧嘴唇,凝视着她的双眼,沉默不语。
  她的表情虽然像个虚脱的病人,但眼神很坚定。
  “小玉,你还有任务,不是吗?”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有点走调,“你不管了吗?”
  “你,你别问了……”她移开视线,轻声嘟囔道。
  “不!”我一把抱住了她,抓着她长长的头发,“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哥哥已经变成那样了,你要是再有事怎么办,我救不了你啊——”
  “别管我了……放开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一阵响动传来,我扭头看去,一群官兵转过街角跑了过来,好像是刚才从我们院子撤走的那些人。他们包围了马车,尖锐的长矛指着我们。
  “不许动!”一个军官喊道,“下来——趴在车上——”
  我迅速拿起银月枪。
  “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响动,回头一看,一群士兵沿着阶梯从城墙上跑了下来。一个士兵把钟迪揪下了车。
  “放开他!”我喊道。
  我紧张快速地掂量着现场的局势,小玉和钟迪都很虚弱,如果发生战斗,我一个人虽然能杀出重围,但无法保证他们俩的安全……还有孙尚香,她还躺在车里……
  “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官兵一阵凶恶的咆哮。
  我十分不甘心地放下了银月枪,几个士兵立刻冲上来把我双手反剪,重重地按在车舆上。小玉尖叫了一声,脸出现在我的旁边,有人按着她的头。
  怒火顿时从我胸中升腾起来。
  (哥哥,我们有危险,快来……)
  “长官,孙夫人在这里!”
  “什么?好啊,你们就是那群越狱犯,对吧,把城里搞得乱七八糟,你们完蛋了……附近的居民呢?”
  “报告长官,刚才城门发生爆炸,原本聚集在这里的群众都逃跑了!”
  (哥哥,快来,救救我们……)
  “这是什么味……噢,该死的,死了多少人,报告伤亡情况!”
  “长官,我们刚刚过来,还没有清点……”
  “快去找幸存者!”
  “那边正发生战斗,我们没办法靠近,长官——”
  “城门班呢,先把城门打开!”
  “城门班原本在城下维持秩序,被卷入刚才的爆炸——”
  “快去找人来!”
  (哥哥,快来呀……)
  “这几个人怎么办?”
  “带走,严加看管!”
  我闭紧双眼,带着最真挚的殷切盼望在心里祈祷。然后,一种神奇的感觉蓦然涌上了心头,这感觉让人激动、兴奋而甜蜜,像一种没由来的自信、一份来自上天的启示。我觉得“福至心灵”最能形容我此刻的感受。
  因此,当那道赤澄的光芒照射过来时,我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充满欣慰。
  按压我的力量消失了,我和小玉一起转过身,看见那些官兵的身体断成两截,躺在地上,脸上带着呆滞而困惑的表情,血流满地。其他士兵发出惊恐万状的惨叫,扔掉武器作鸟兽散,那道赤澄的光芒来回穿梭,迅捷地转弯,依次照射在每个士兵身上,准确、高效、一个不漏地把他们变成两截。
  接着,空气一阵动摇,哥哥出现在马车边,微微低着头,发出深沉而刺耳的呼吸。他身上明亮的光线照在我身上,感觉暖融融的。
  “嘶……哈……”
  “老兄……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钟迪趴在车舆上,声音嘶哑地说。
  “铁……”小玉悲伤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哥哥好像没注意到我们,也没听见我们讲话,他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们,似乎要走。我想也没想,扑过去抱住了他。
  火焰笼罩了我,像水流一样在我的皮肤上流动,温暖而令人安心。我紧紧抱着他,颤声说:
  “哥,别走,我在这儿……”
  “吼……”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低鸣,似乎想挣扎出去。
  “我在这儿……我没事……别难过了……”
  “吼噢……”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让自己松手。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扭动渐渐平息,然后缓缓转了过来,我抬头凝视着他的双眼,捧着他的脸,带着一丝哭腔说:
  “我就在这儿……你看看我……可以了,哥哥,别再难过……”
  “噢噢……”
  他眼里红光闪烁,乍阴乍阳,露出了原本的眼睛,显得有点空洞。身上的火焰也变得稀薄,淡化,直至消失。
  “老兄,帮我们把城门打开……别,别,再坚挺一会儿……啊啊啊……”
  在钟迪逐渐变得几不可闻的叹惜声中,哥哥阖上了眼,倒了下来,黑色的头发披散在我脸颊旁边,我身上顿时负担起一个沉重的重量。
  “呜……帮我抬一下……”
  小玉赶过来,撑住了哥哥另一边肩膀。
  “咕呜……小子,快过来帮忙!”
  我们叁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哥哥拖上了车,让他躺在里面。
  “呼……呼……现在怎么办,嗯?”钟迪气喘吁吁地说。
  我看着哥哥安详的面容,心中喜忧参半。
  我碰上了小玉的眼神,从中读出了她的想法,我抢先说道:
  “不,不行——”
  她正要开口跟我理论,一阵喀嚓声响起,我们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去,只见关羽穿过废墟走了过来,身上的魂殇缩小了好多,只剩下一两米高了。
  “啊啊,完蛋了呀,老兄你为什么不能再持久一点……”钟迪抱住了脑袋。
  “小玉,你做什么?”我提高音量警告道,看见她把手伸进了那个麻袋。
  “关羽力量减弱了,现在把城门轰开……”她吃力地说。
  “不行,万一又弹回来怎么办?”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行!”我一屁股挪到车辕上,抓住缰绳,打算驾车走。去哪我也不知道,只是不能留在这里坐视小玉牺牲自己。
  “云禄,要是再遇到守卫怎么办,没有人可以再救我们了!”小玉挤出一点力气,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握着缰绳的手在发抖……是的,再被抓住就真的走投无路了,所有人一起……
  关羽步履蹒跚地慢慢向我们靠近,青龙偃月刀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就在我深陷绝望的泥潭不知所措、万念俱灰之时,耳边隐约传来一阵乐声。一开始我以为是幻听,是误把风声与远方的喊叫当成了音乐。然后逐渐意识到,这乐声如此空灵缥缈,不是大自然的产物。
  我茫然地睁大眼睛,呆呆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剐蹭的声音不见了,我迷茫地眨了眨眼,发现关羽停了下来,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那里,长须飘荡……
  奇妙的乐声渐渐变得响亮,并不唐突,也不吵闹,像一场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的春雨,润物细无声……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那乐声好像在我近旁,仿佛来到我的身边轻柔舒缓地演奏着……我睁开眼,缓缓地环顾四周,所见的只有黑暗的、破败的街道。然后我抬起头,透过酒红色的天空,看见了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鹏。
  我似乎应该感到惊奇,但惊奇好像抛弃了我……不,仿佛一切情感的波澜都远离了我,我的内心变成了深山中的一汪清潭,宁静美好,与世无争……
  我扭头看着小玉,她也注视着我,憔悴的面容上浮现出喜乐随和的吟吟笑意。我又看向钟迪,他呆呆地仰望着天空,略微张着嘴巴,身上的机灵劲消失得无影无踪。
  悠扬的乐声在天空中回荡着,像滋润的春雨浸入泥土般浸人心脾……一遍又一遍,宛如躺在摇篮中,母亲轻柔的抚摸……
  关羽的魂殇像水面最后的波纹,摇晃了一下,消失了,巨大的长刀化为乌有……白光褪去,他眼睛一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发现自己怎么如此衣衫不整,成何体统……我从容地拢了拢头发,工整地裹上披风,转过身端正地跪坐在车舆上,面对着两个同伴。
  “那,那,那是我姨父的……”
  钟迪有点胆怯地指指那只飞禽,结结巴巴地说话,好像一个憨憨。
  “是吗……”我淡雅地轻声说,“是你姨父的呀。”
  “真,真的,不骗你……不信,我,我可以跟他当面对质——”
  “我相信你。”我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这曲子具有镇定的效果,真神奇……”小玉喜悦地注视着在上空盘旋的大鹏,“看,魂殇已经消失了,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
  她把目光转向我,粲然一笑,明媚得像六月的太阳,苍白的脸色反而衬托出她积极向上的生命光辉。
  她转身从麻袋里取出一枚炸药,微笑着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你依然打算用神通力打开城门吗,小玉?”我恬静地问。
  “对,这是最后的办法了,不是吗?”她两只耳朵俏皮地抖动着,屁股一扭,跳下了车,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她扶着车厢站好,扭过头送给我一个温暖的笑,像是在说“看,我没事!”
  “可否告诉我,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我端庄矜持地问。
  “说不好,可能会陷入长时间的休眠!”她可爱地吐了吐舌头,笑吟吟地说,“可能会醒不过来!”
  热情与快乐像光、像火一样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能,能不能不要死呀……”钟迪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可怜巴巴地小声嘟哝道,“我,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神仙……我,我想多点研究你……多点了解你……我,我会把好吃的东西都让给你,都给你!”
  小玉发出一串爽朗的笑,笑得花枝招展。
  “不离开这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哦,小可爱!等我醒来再给我吃吧!”
  “小玉,”我柔声说道,“我有一个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你为什么要为我们付出这么多,宁愿牺牲自己?”
  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
  “为了这份爱,”她把目光投向车厢里,那里躺着哥哥,“这份爱值得我守护!即使我自己得不到这份爱,只要知道它存在于世界上,有人能享受到,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我,眼里闪烁着激昂的光芒。
  “云禄,你跟他要好好活下去啊,替我好好享受这份爱,知道吗!”
  “知道了。”我郑重地颔首,“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对!”她娇俏可爱地竖起食指,抛来一个媚眼,随后嫣然一笑,虽然这个笑容因为体力不支而有点变形,“如果你们从西域回来我还没醒,就别管我了,把我扔掉,躲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过一辈子吧!”
  “为什么?”
  “因为有坏人要来找你们……”她神秘兮兮地说,“接下来我说的几句话,你们一定要记好了!如果有人打听我的事,不管那人是谁,立刻离开,什么也不要说!”
  “好。”
  “如果你发现一些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赶快离开那个地方!”
  “好。”
  “如果见到容貌奇异的人接近,跟你们套近乎,立刻远离,离开他的视线,不要让他跟踪!”
  “好。”
  “如果摆脱不了,那就抛下马车,那你哥哥带着你飞走吧!不要贪心哦,保命要紧!他们不会有事的——”她递给钟迪一个眼神,点点头说道,“小公主和小男孩不是那些人的目标,你们离开他们,他们反而安全。”
  “好。”
  “嗯,我说完了……该走了。”
  “嗯,去吧,小玉。”我柔声说。
  “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她放低了声音,轻柔地说,目光有些缥缈。
  “我,我觉得就是活下去……”钟迪把脑袋凑过来,怯生生地嘟哝道,“呃,呃,不知道对不对……”
  “光活下去就够了吗……一个人也很无聊啊……”
  “那就跟爱人一起活下去吧?”我彬彬有礼地提议道。
  “嗯,说得对!”小玉笑靥如花,“那为了爱而死算不算有意义呀?”
  我跟她对视着。
  “我不知道,对不起。”良久之后,我垂下眼睛,轻声说。
  耳边是一声轻巧的笑。
  “好了,那我走了,保重!”
  我抬起头,看见她奔跑的背影,既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又像一个一往无前的勇士,五条尾巴像莲花一样在身后摆动。
  “别过来,你们离远点!”
  她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托着炸弹,那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被废墟挡住的西大街上。
  几分钟后,我听见一声怒喝,声音传遍了整条街区,伴随着一道亮光。
  “万象天征!!!”
  一阵猛烈的冲击,一声巨响,四分五裂的城门飞溅而出,狂风吹散了红雾。
  我驾着马车来到西大街,在坑坑洼洼、满地狼藉的街道中央找到了一只小动物。
  几乎认不出是狐狸,因为它太小,像雏鸟一般,毛稀稀落落,说实话模样有点丑陋。
  我把它放在哥哥胸口,钟迪吮着手指,趴在旁边,近距离观察他们。
  我挥动缰绳,驶出了城门。出了城,发现地上有一道颇为宽阔的凹陷痕迹,像是被犁翻过的土一样,从城门笔直地向远处延伸,城外有个村庄似乎在着火。
  一群村民聚集在城外的田埂上,还有些人正沿着土路往回跑。当我们出现时,他们用惊恐的眼光瞪着我。
  现在该去哪儿呢?我牵着缰绳,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鹏轻柔而响亮地嗥鸣了一声,从上空飞过,向着南边去了。
  “我,我觉得应该跟着它……”钟迪小心翼翼地说。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扯动缰绳,让马车转了个弯,向南边驶去,冒着黑烟的城池在我左边后退。
  南门外有许多群众,散布在田间地头,看样子是从城里逃出来的,大多惊魂未甫。一条长长的队伍从江边延伸到城里,人们在接力运水。
  喧嚣逐渐远去,被潺潺的汉江取代,岘山从右边冒了出来,我沿着山脚下黑暗与寂静的小路前进。
  鹏鸟飞到了山上,不急不缓地鸣叫着,似乎在呼唤着我。我下了车,牵着马走进森林,快到半山腰的时候路越发陡峭,上不去了。我让钟迪照看车里的几个人,独自攀登来到接近山顶的地方,这里有一片空地,旁边有一个山洞,我认出来那就是之前哥哥带我们来过的地方。
  那只鹏鸟一动不动地停在洒满月光的空地上,我走到近旁才看出来,这是一只木雕,眼窝那里安装着一枚琥珀。雕刻技术之高,连翅膀上的羽毛纹理都栩栩如生。
  它机械地抬起一只脚,露出中间的圆木榫卯关节,爪子抓着一个信封,我取下来拆开看,信上是这样写的:
  子奇,跟你的朋友待在那里不要离开,有需要告诉鹏鹏,我会再联系你。
  姨母
  我看了木雕一眼,它放下了脚,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离开一下,等会儿回来,别走哦。”
  “嘎。”
  它张开两片木块合成的鸟喙,叫了一声。
  我下山来到车边,把信给钟迪看。
  “是我小姨的字迹……”他喃喃地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看着车厢里躺着的伙伴们,陷入了沉思。
  现在有办法过江前往魏国吗?很难,马匹可以泅水,车厢却不行,而且现在上庸应该解除了包围,蜀军驻守在那里,万一被发现就完了……哥哥和孙尚香都昏迷了,至少等他们醒来,一起讨论过后再做决定,目前就留在这里吧……
  “我们可能暂时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我说,“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我上去跟那只鸟说。”
  “等等,我拿东西写下来……”
  他在叁车厢里面翻找了一阵,拿着一块石墨走回来,把信纸铺在车舆上低头写了起来。我设想着其他同伴的需求,把野营需要的东西一一讲出来,钟迪记录下来。
  写好之后,我来到山顶,走到木雕身边,说:
  “写好了,我们要的东西都在信上……”
  我上下打量着它的身体,不知道要把信放在哪儿。
  它张开了木喙。
  我把信塞进去,它合上了嘴。
  “好,你去吧。”我轻轻拍了一下它的脑袋。
  它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下山途中,我一边思考怎么把伙伴和储存的物资运到山洞里,一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从遇到那只木雕到刚才为止,我的内心似乎包裹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中,跟外界隔绝开来,我身处这个世界,却又好像超然于尘世间,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而遥远,那些感情的风暴虽然很猛烈,但像是发生在大洋彼岸,它们的余威传到这里已经变得非常微弱,仿佛轻轻的涟漪一般,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我一步步往山下走时,那层透明的薄膜逐渐溶解,我的心重新跟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五彩斑斓的风暴席卷而来,酸甜苦辣的海水不断地涌进来,在我心中激起惊涛骇浪,我开始深切地、痛彻心扉地意识到,刚才一连串的变故究竟意味着什么。
  遥远的尖叫逐渐变得清晰响亮。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最后几近慌不择路地跑到车厢边,想要确认同伴们没事。
  我听见了交谈声。
  “怎,怎么了?”钟迪惊恐地看着我。
  我的心顿时欢欣雀跃起来,哥哥坐在车辕上,用手扶着脑袋。
  “哥!”我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嗯……我没事……”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背,低喃着说。
  “太好了……”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你还好吗,让我看看你……”
  他扶着我的双肩,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打量着我。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露出一丝欣慰而感激的表情,“我以为你……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没有……我一点事也没有……别担心我……”
  “小玉呢?孙夫人呢?”
  我爬进车厢,手里捧着那只小小的、光秃秃的动物给他看,把他爆发之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他把它放在手心里,眼眸凝重而晦暗,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钟兄,帮我配药。”
  “现在吗?”
  “对。”
  哥哥放下小动物,动作利落地下了车,向后走去,我跟他来到二车厢,看见孙尚香靠坐在车厢边,脸上苍白得似乎只剩下眼睛和嘴唇。
  “你还好吧,孙夫人?”哥哥低声问道。
  “嗯,还好……”
  “麻烦你现在把解药告诉我。”
  “好,拿笔过来……”
  我和哥哥走到叁车厢,看见里面乱糟糟、脏兮兮的,几个酒瓶子破了,酒水淌得都快干了,一些衣服和木制餐具染上了焦黑……所幸大部分物品没有受损,最里面包括小玉的皮箱在内的贵重物品完好无缺,没有遗失。
  哥哥把文具拿到二车厢,迅速地磨墨,孙尚香拿起一管毫毛,蘸了蘸墨汁,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一串蝇头小楷。钟迪凑在一旁观看。
  “是这几味药啊,我知道了……”他一边双眉紧蹙,一边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你们是用了蛇、蝎、蟹、蜥蜴、蛤蟆、蜣螂、鱼和蜮毒,对吧?啧啧,还有砒霜、巴豆、斑蝥、大戟、莨菪、附子?太夸张了,看得我脊背发凉……”
  “噢,你怎么知道?”孙尚香放下笔,有点惊奇地看着他。
  “从你写的解药就知道了,你这里有几味不太对,”钟迪指着那些文字,严肃认真地说,“这个应该换成豆汁……这个应该用马鞭草捣汁……这里应该用羊血猛灌,没有羊血用清油也行……还有这里,不能用热物……哎呀呀,让我来,我自己会整理一份药方的,你们等着!”
  他挤开孙尚香,扯过宣纸,趴在车厢里面奋笔疾书。孙尚香挑了挑眉,歪了歪脑袋,冷淡的表情似乎在说“那好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环顾四周,问道。
  一阵嘹亮、诡异的咕咕声在林间回荡,随即响起短促的啾鸣,好像有夜枭在和鸣。
  “是岘山吧?”哥哥目光敏锐地注视着森林深处,说道。
  “对,我们跟着那个木雕来的……”
  我把木雕与那封信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哥哥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那是你姨父的吗,钟兄?那只鸟?”
  “什么?噢,对。”钟迪埋头苦写,头也不抬地说。
  “孔明为什么要这样做?”哥哥自言自语般地说,眉间现出了那道专注思考的竖纹,“钟兄,你有什么头绪吗?”
  “不造哇……”
  “现在要过江恐怕有点困难,至少要弄到一条小船……你说呢,云禄?”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点点头,“从那封信来看,孔明夫妻俩知道我们的处境,他们没有立刻派兵来抓我们,暂时可以信任他们吧?”
  “嗯,”哥哥微微颔首,“至少在我们调查清楚上庸的形势,找到出路之前,我们都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在襄阳城闯下的大祸,使我们已经没有可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蜀国领地上,而不受到严厉惩罚。”
  “嗯,钟迪的姨母说会给我们运送生活用品过来,我已经把清单给他们寄过去了,我想我们可能要在那个山洞里住上几天,就是你之前带我们来过的地方……”
  “嗯,我记得……”哥哥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我们就把物资搬上去吧,马车等会再想办法。”
  有哥哥在就有了主心骨,我一点也不担心了。钟迪在那里写药方,我们叁个从车厢里把东西运到山顶。哥哥很怜惜我们,只让我们搬了一趟衣服,其它所有的重物他一个人扛了上去,来去如飞。我和孙尚香就打扫山洞,把空地上的东西挪进去,安放整齐。
  东西搬完后,哥哥牵着马,和钟迪一起上来,然后拿着银月枪再次下山。钟迪拿着那张药方,指挥我和孙尚香为他打下手,生火、烧水,他则从他那一大包东西里面拣药,零碎的药材和瓶瓶罐罐堆积在篝火旁边,我们按照他的吩咐洗药,有的碾碎、有的切片,有的放在小锅里煨,接着放进釜里煮,用勺子搅拌……
  哥哥直到天亮才上来,衣服被汗水浸透,脸上和手上到处是出血的小伤口,他拖上来一辆车。
  “哥,你怎么弄上来的?”我吃惊地问。
  “我把树砍倒,开辟了一条小路,”他喘着气说,“药怎么样了?”
  “快了,”钟迪对着火苗吹气,眼睛被熏得眯缝起来,“有几味药手头没有,我先把这个给你们煮好再去拿,老兄你带我去一趟我家。”
  “好。”哥哥说罢,放下了银月枪,转身再次下山。
  我和孙尚香继续安置物品,打扫山洞,铺床榻……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只木雕飞了回来,嘴里叼着一个系起来的大箱子。
  “嘎。”
  我们把箱子从鸟嘴上取下来,它便抬起腿,爪子上又有一封信。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把信打开来看。
  子奇,你的朋友在襄阳城纵火,造成了巨大的生命和财产损失,你姨父正在城里指挥救灾。你协助了他们,对不对?我们都很震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以告诉我吗?
  你姨父有话要对你们说,等他忙完,能抽出空来,就会联系你,如果你们想保证安全,就千万不要下山,不要跟任何人接触。
  有什么需要请托鹏鹏告知我,不用客气。
  姨母
  我把信交给钟迪,他看了看,塞进胸口,继续煮药。
  我和孙尚香打开箱子,里面有食物和水,药品,干净被单,洗漱用品,火器,小刀等等……
  “钟迪,你来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我一边把罐装水搬出来,一边说。
  “先别让它走,等我写了回信再说——”钟迪的声音有点烦躁。
  “好吧……那你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喽。”我轻轻抚摸了一下木雕的脑袋,它又“嘎”地叫了一声,迈着机械的步伐走进山洞,停在墙边,收拢翅膀,木制的羽毛像鳞片一样整齐有序地收缩起来,蹲了下来,不动了。
  到了中午,哥哥把叁辆马车都拉了上来,停放在空地上,马儿们都卸下了马具,让它们自由行动,它们在林边徘徊,互相追逐小跑。
  所有东西都整理好了,装物资的箱子、桶和瓶瓶罐罐整齐堆放在岩壁旁边,洞的最里面铺了叁张床榻,垫着厚厚的棉絮,靠外一点是锅和釜,架在石块堆积的小火苗上,接近洞口的地方燃着一簇旺盛的篝火,银月枪靠在墙上,墙上凿了几个小洞,安插着火把。
  我们将就着吃了一点冷馍,随后哥哥提着桶下山打水。傍晚,药煮好了,我盛了一小杯,来到床榻上,把小玉抱起来,放在臂弯里。
  “帮我把她的嘴弄开……”
  孙尚香小心地捏开她的嘴巴,我把杯子凑到她嘴边,慢慢把药灌进去。有一些流到我的腿上,但大部分进入了她的喉咙。
  哥哥提着一大桶水上来,我们俩各喝了一碗药,然后哥哥带着钟迪飞走了。我和孙尚香用湿抹布擦车,抹箱子,清洁物品,接着洗衣服,烧水洗澡,把自己打理干净……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太阳下山了,哥哥带着钟迪和另一大包东西回来。哥哥收集来一大捆柴,放在洞口,钟迪把新的药材拿出来制备、熬煮,我和孙尚香做饭……饭后困意席卷而来,哥哥让我和孙尚香先睡,我看着两个男人守着汤药、照顾火苗的背影,抱着小玉缩在被窝里,沉沉地睡去。
  次日,新的药做好了,我喂小玉喝完,自己跟哥哥也喝了。男人们洗漱完毕后,我看出来孙尚香不是很擅长做家务,在我旁边反而拖慢我的节奏,便自己去给他们洗衣服,她给哥哥涂药,钟迪趴在床上写信。
  我把衣服晾在哥哥用树枝搭的衣架上,看了看空地上簸箕里铺的稻草,还有一大垛,叁匹马在那里吃,另外叁匹在林间逡巡,我捋了捋它们脖子上的毛,然后回到洞里,坐在床上,靠着一个大枕头,累得浑身发酸,叹了口气。
  “好了,谢谢。”
  哥哥穿上衣服,系好腰带,孙尚香把小药瓶拧上盖子,放在一旁的箱子上。
  “钟兄,你的信写好了吗?”他说。
  “还没,干嘛?”钟迪不悦地拧起了眉心。
  “我想附上几句。”
  “你要写什么呀,哥?”我一边揉着肩膀,一边问道。
  “想让他们寄点过年的用品过来。之前我答应陪你一起过年,这里虽然条件有点简陋,但好歹有山上的宁静,你不介意吧?”
  “嗯,只要跟你,在哪都行。”
  “今天已经初五了,兄弟。”钟迪皱着眉头说。
  “过个迟到的年吧。云禄,可以吗?”
  “嗯!”我点点头,然后看着钟迪,随口说道,“你在那里趴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写好啊?”
  钟迪揉了揉头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爬起来,盘腿而坐,脸色很差,看上去似乎正处于爆发的边缘。
  “小姨问我为什么帮你们纵火,我该怎么回答,嗯?”
  我们都没有没吭声,讶异地注视着他。
  “你利用了我,兄弟,你利用我为你杀人放火。”
  他直视着哥哥的双眼,严肃地说。
  “是的,”哥哥低声说,表情肃穆,“我确实利用了你,抱歉……”
  “一个道歉就够了吗?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
  哥哥垂下了视线,面带愧色。本就寒冷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更加冰冷。
  “可是你并没有退出,”孙尚香平淡地说,“你还是跟我们在一起。”
  “是啊,我还是跟你们在一起!”钟迪粗鲁地拨开额发,露出高高的额头,“我能怎么办,做都已经做了!当初他不是这样说的!”他指着哥哥,提高了音量,“他让我给他做油包,让我把炸药拿给他,我以为他只是在监狱里放点小火,他没告诉我他要烧毁整座城市!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我也觉得哥哥做得很过分,但我是直接受益人,没有资格责备他。钟迪的话激起了我心中的矛盾,我焦虑不安地看着他们。
  “我为了我的事业,已经放弃了很多,”他怒气冲冲地瞪着哥哥,“我几乎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可我至少有自己!我不想连做人的底线也放弃,不想罪恶地活着!”
  “对不起。”
  哥哥轻声说,面容紧绷,皱纹现了出来,这一刻他看上去格外憔悴。
  “兄弟,你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地犯下这种滔天罪行?”钟迪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你不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吗?每一桩罪行都必然遭到报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不想背上恶果呀,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看着钟迪抓着自己的头发,跪下来五体投地,扭动着身躯,心中泛起一阵自责……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哥哥就不会做那种事……我一个人的性命怎么抵得过成千上万的人……
  “对不起,这都怪我。”哥哥语气特别坦诚地说,用温润、深沉而忧伤的眼光凝视着他,“这是我一个人的错,跟别的任何人都无关。钟兄,你不必害怕,你没有任何责任。请你告诉令亲,是我逼你这样做的。”
  “啊啊啊啊……够了,”钟迪支起身子,头发凌乱,做了几次深呼吸,“我已经犯了一个大错,不会再犯另一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会推给别人的……你说得对,公主,”他抬起头看着孙尚香,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我没有勇气退出,我想要更接近我的梦想,想要有人理解我的志向,我离不开……你一定要帮助我走到最后,别半途而废啊,伙计。”
  他把目光转向哥哥,笑容变了,变得像一团强悍的意志在燃烧。
  “我……无法保证,我的承诺只是让你和你舅舅见面。”哥哥避开他的视线说。
  “你这个无情的家伙……”钟迪露出一抹讥诮的苦笑,“利用我的时候倒是很大方呢,嗯?你不想让你妹妹永远保持年轻吗?不想让她失去她的美貌吧?不想永远跟她活下去吗?”
  “唔……”
  哥哥露出明显动摇的表情。
  喂,几句话就把你忽悠了呀,老哥!
  “那就帮我吧!”钟迪的笑容像迅雷猛火般惊心动魄而不可逼视,“我答应你,我成功的那一天,这些都能实现!”
  “真的吗?”
  哥哥一下子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一定!”
  “哥,”看着有些犹豫又明显心动的哥哥,我温柔地出声制止道,“别想那些,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再说,我们不是还有其它事要做吗,将来的行程不是已经预定好了吗,妈妈——蓬莱——你忘了?”
  “没忘,”哥哥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只是……如果钟兄说的是真的……我愿意试一试……”
  “还早着呢,人家才二十出头,你就想着人家老的时候,才不要呢!”
  “姐们,你太不厚道了!”钟迪气鼓鼓地说,“你,你怎么——”
  我瞪了他一眼,他蔫了下去,声音变小了,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讲什么。
  “哥,至少等我们把那些事情做完再说嘛!”我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
  “嗯……”哥哥犹豫了片刻,随后说,“好吧,听你的。”
  就知道哥哥会听我的。我对钟迪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他阴沉地咬着手指,发出一连串不甘心的“姆姆姆”的声音
  “哦,还有这一招……”孙尚香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懂了……”
  她用一种意有所指的眼光盯着哥哥,似乎将要采取什么行动。我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哥,帮我揉一下肩膀,肩膀好酸。”
  我一边把哥哥拉过来,一边娇声说。
  “嗯。”
  他岔开双腿让我坐在中间,给我捏起了肩。我不安分地向后靠。
  “坐好,宝宝。”他轻声说。
  “不嘛,就喜欢这样……”
  钟迪趴在床上奋笔疾书,没多久就站起身,走过来把信塞到我眼皮底下,说:
  “我写好了,你们拿去写吧,写完记得寄走!”
  我接过信,跟哥哥一起看,上面写道:
  亲爱的小姨:
  我的朋友要带我去西域,舅舅在那里,他有我父母的遗嘱,你知道遗嘱的内容吗?我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又及:能把姥爷的《易经》寄给我吗,我想看。
  爱你的甥儿
  “哥,我帮你写吧,你要一些过年的用品就行了,是吗?”
  “嗯,对。”
  我弯腰在床上写好,模仿着钟迪的语气,然后走到木雕旁边,把信交给它。它用嘴叼住,走出洞外,振翅飞走了。
  接下来几天比较平淡,每天除了煮药、喂小玉喝药外,没有更多的事情做,不过也好,前段时间太累了,现在正好补觉。钟迪每天都会从我和哥哥这里寻求详细的用药反馈,一一记录在案,其它时间就在山里闲逛,说是寻访当地药材。
  我和哥哥讨论过数次那晚战斗中发生的特异现象,我把我受到魂殇攻击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而哥哥告诉了我他爆发的经历。
  “那段记忆很模糊,很混乱,好像一个噩梦……梦里最强烈的就是一种仇恨,一种想要毁灭的冲动……然后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在跟我说话,我意识到你就在那里,那种冲动很快就消失了,随后就失去了力量……”
  对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独特体验,我们都很困惑,而唯一能做出解释的人正在沉睡。我把小玉的临别赠言都告诉了哥哥,每次触及这个话题,我们都不禁陷入悲伤情绪中。我不在床上的时间里,都抱着小玉在洞口晒太阳,希望她能多点吸收天地的灵气,早日苏醒过来。
  这种时候,我经常能看到孙尚香习射。她在树上刻了一个靶子,拿着我们从监狱里抢来的弓练习。我坐在篝火旁,穿着厚厚的棉袄尚且冷得发抖,她却伫立在寒风中,动作舒缓地拈弓搭箭,站得端正、笔挺而坚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目标,不管射没射中,都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六日后,木雕又衔着一个箱子飞了回来,带来了新的一封信。钟迪抢先读信,我和哥哥打开箱子,把里面的迎春用品拿出来摆放好。他看完后把信交给我们,喃喃地说:“看吧,这下复杂了。”
  信上是这样写的:
  子奇,你妈妈没有跟我谈过遗嘱,但确有可能托付给了舅舅,我们不会阻止你寻找父母的遗言,但这不能成为罪行的理由。任何罪恶都是如此。
  你能明白你们所作所为的严重性与恶劣性质吗?你有没有亲眼目睹那些家破人亡、天人永隔的悲惨境遇呢?如果你良知未泯,请向他们忏悔吧,这样你姨父和我会好受些。
  按照本国法律,你们犯下的罪行该当五马分尸,诛连九族,现在全境在搜捕你们。你姨父托我转告你,你们仅有一个赎罪的方式,那就是协助制作七星灯。
  按照你姨父的计算,在不久之后他将无可避免地使用七星灯作法禳祈,以便在事关本国命运的重大转折中坚守第一线。
  七星灯的制作极为讲究,灯芯与灯油已准备妥当,然而灯兜需要五色土烧制。幸蒙主上鸿福,起义于北岳,拥郡于东岳,受封于中岳,腾达于南岳,唯有西岳不曾拜见。
  既然你们要前往西域,回来时请顺带去一趟西岳,参拜西岳神庙,然后携一抔山土来襄阳见我。请把你们所持的魏国通行证,附信寄回。
  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我们会再联系。否则,你姨父绝不会包庇你,你们劫走了吴国兰若公主,破坏了蜀吴邦交,他因此已自降叁级,而他维护法律的决心仍然没有一丝动摇,哪怕这会牵连我们整个家族。
  姨母
  “七星灯和五色土是什么呀?”看完后我问道。
  “七星灯是一种祈福禳灾的法器,”钟迪坐在一个箱子上,面容沉重地说,“七星也就是北斗星,北斗是造化之枢机,人神之主宰,有回死注生之功、消灾度厄之力,按时斋醮,将会增寿获福。而五色土,就是五岳的土,准确地说是受五岳赐福的一种象征物。”
  “信上说的四岳,他们都有了吗?北、东、中不在蜀国范围内呀?”
  “我理解是这样,”哥哥开口说道,“蜀自诩为汉室正统,继承天命。玄德生平足迹遍布四岳,北岳靠近中山与涿郡,是他祖上的故居和结义起兵的地方。东岳就是泰山,在那里他接受了陶谦的禅让,领徐州牧。中岳毗邻许都,曹孟德击败吕布班师回朝时,向天子表奏玄德为左将军,后者进京面圣。南岳位于荆南长沙郡,赤壁之战后玄德便占领了这里。五岳中唯有西岳他不曾去过,因此专门需要西岳土吧。”
  “嗯……就是说他去过的地方就不用那种土了吗?”
  “在本国看来他就是天地五岳的象征,他去过的地方,相当于沟通了当地的神灵,神灵的护佑便与他同在,他的臣民就会获得荫泽。”
  “唔……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非要这种土不可,用一般的土不行吗?”
  “五色土有独特含义,”钟迪耸了耸肩,说道,“传说那是开天辟地留下来的神迹。”
  “什么神迹?”
  “不懂,我不太在意这个。”
  “是指五彩石的传说吧。”哥哥补充道,“相传创世之初,天曾经发生崩塌,女神采集天地之精华,炼化了五彩石,补上了天。没用完的五彩石化作了五岳。”
  “噢……那他们要我们的通行证做什么呢?”
  我看着哥哥,他摇了摇头。
  “你有魏国的通行证?”钟迪有点惊讶地扬起眉毛,“对了,你好像原本是魏国将领吧,怎么来到蜀国的?”
  我把自己从魏国回来的经历简要讲了一遍。
  “那这个证还有什么用,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啊。你把老曹骗了,还把他打了一顿,他们找到你不剥了你的皮才怪。”
  “确实有风险,”哥哥颔首道,“不过规避方法也是有的,只要不让她露面,同名同姓的人也不少。”
  “要是他们严查你的背景呢?或者干脆把所有同名同姓的人都抓起来?老曹干得出这种事,他可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我开口说道:
  “那我们就按照信上说的做?”
  “钟兄,你怎么想?”
  “我?反正我要去西域。”钟迪摊开双手,撇了撇嘴。
  “孙夫人——”哥哥朝空地那边喊道,“过来一下,有事商量——”
  孙尚香拿着弓走了回来,脸颊、鼻子和手指都冻得粉红粉红的,看来并非不怕冷。
  “什么事,兄长大人?”她在篝火旁坐下,一边烤手一边说。
  哥哥把信给她看了,问她的意见。
  “我听你的,反正我们已经约好了……”
  她看完后淡淡地说,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捻着耳朵上的坠子。
  “云禄,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吧?”
  “嗯,确实……”哥哥思索了一会儿,随后看着钟迪说道,“你写回信吗?”
  “你写吧,我去忏悔了。”
  他走到床边,跪下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哥哥把纸铺在箱子上,提笔写道:
  鄙人铁上启军师阁下及太太俪鉴:
  恭披翰示,捧诵云笺。在下西羌贱民,不习上朝文明,天性顽劣,强令甥为己谋,遂酿惨祸。
  兰若公主与在下有金兰之交,断金之誓,誓不回国。在下不敢不从。望阁下俯察垂允。
  阁下恩赦九死之身,在下岂不效驽马,唯粉身碎骨,听凭发落,以天为誓。
  恭颂冬绥。
  马松铭铁敬禀叩拜。
  他把信纸跟通行证一起封装,让木雕寄走了。
  “对了,”钟迪走了回来,说道,“过年的东西寄过来了,是吧,有没有祭祀用品?”
  “有,在这里——”我指着摊放在地上的香烛符纸等。
  “哦,太好了,我要搞个小型的祭祀,祭拜一下亡魂。”
  “我也要,”孙尚香蹲在地上,摆弄着几个铜制的小俎和簠说道,“我们过年要祭天地和祖先,可以一起。”
  “我也来。”我说,觉得自己有责任祭奠那些死难者,表达心中的忏悔。
  我们把叁个铜簠摆成一排,插上香,点上火,然后从箱子里取出肉脯和馒头,装在一个俎盘里。
  “我来祝告,”钟迪庄重地说,“可怜的亡灵们,我向你们忏悔,你们受到了深深的伤害。愿你们安息。愿你们的亲人得到慰藉。”
  我闭上眼哀悼。
  “让我也说几句,”孙尚香轻声说,“今年小女离开了祖国,被丈夫和亲兄抛弃。小女打算远走他乡,独自生活。愿神灵与先祖保佑。”
  我们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孙尚香端着俎盘,恭敬地放在铜簠前。我们一起跪下来,拜了叁拜。
  我抬头一看,哥哥跪在一个箱子边,箱子上铺着一条长长的红色幅条。孙尚香倒了叁杯酒,递给我们,我们喝了。我有点呛,钟迪辣得抓耳挠腮,嗦哈嗦哈地喘气,孙尚香一饮而尽。
  “能不能借你的围巾用一下,”她对钟迪说,“等会儿还你。”
  钟迪把围巾取下来给她,她迭整齐,放在了铜簠前面。
  我走到哥哥身边,问道:“哥,你在写春联吗?”
  “对,辞旧迎新,放下过去,把新的美好带给你们。”
  “你想好了吗?”
  “没有……”他提着笔,笔尖悬在红幅上,双眉微蹙,似乎在思忖,“你有什么想写的吗,云禄?”
  “有是有,但是不方便写出来。”我跪在他身边,微微一笑道。
  “妹妹……”他看了我一眼,有点无奈地抿嘴一笑。
  “写春联吗?”钟迪凑过来一看,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哎呀,忘了叫小姨拿点新衣服过来了!”
  “如果你不介意,你穿我的,也可以算新衣服吧?”哥哥说。
  “哦,这也行!你衣服在哪,我看看有没有合身的——”
  “在那个箱子里——”
  “哥,人家也没有新衣服。”我靠近他,轻柔地说。
  “出去给你买,好吗?”
  “现在就要嘛。”
  “那你也穿我的吗?”
  “你的我能用吗?会不会太大了,进不去呀?等会在床上试一下好吗?”
  “妹妹……能不能先帮我想想这副对联要怎么写?”他低回婉转地露出一丝苦笑,双颊有点泛红。
  “好呀。”我莞尔一笑,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我想一下……”
  “这里有桃符吗?”
  孙尚香一边问,一边弯腰在那些过年用具中翻找着。
  “我好像没看到桃符。”哥哥说,“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一个。”
  “山上有桃树吗?”
  “用普通的树枝刻一个‘桃’字,好吗,心意到就行吧?”
  “好吧……那我剪窗花吧。”
  她拿起一沓包装起来的红纸,走到对面去了。
  “这样写吧,哥,”我灵机一动,说道,“上联,‘辞旧迎新入洞来,别有洞天’。”
  “嗯……”哥哥思考了一会儿,微微赞许地颔头,随后说,“那下联就‘屠苏送暖挂桃符,世外桃源’,怎么样?”
  “好,哥哥真棒!”
  他蘸饱了墨,开始落笔书写。
  “今晚吃年夜饭吗?”我一边迷恋地看着他写字,一边问。
  “我问一下……你们要吃年夜饭吗?”他扭头说道。
  ““要吃!””
  另外两个人都说,不过钟迪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孙尚香的。
  “我们都要。”
  “那我去做饭了。”
  “嗯。”
  哥哥温情脉脉地看了我一眼,我忍不住凑到他嘴唇边,他会意地给了我一个吻,我喜滋滋地到别的箱子里拿食材去了。
  我取出豆腐块和鱼干,已经处理过了,我直接生火放在锅里熬,有新鲜鱼头最好,不过现在条件有限,将就一下吧。
  这边在煮,那边我把切好的面皮取出来放在砧板上,舀了一盆肉馅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上次寄来的,天气冷没有坏,我用这些包饺子。
  哥哥走到洞口,把两幅对联分别贴在两边,然后从生火的木柴堆里挑选了一只平整好看的,用小刀在上面刻字。钟迪在装衣服的箧里埋头翻找着,已经有好几件衣服搭在外面。
  “伙计,你没有紧身一点的衣服吗?”他举起一条白色长袍,问道。
  “紧身的好像比较少……”
  “嗯嗯嗯……算了,就这件吧……不过白色的不太好啊,有没有红色的?”
  “除了披风我没有红色的衣服。”
  “那借披风给我——”
  “披风我要!”我抬头叫道。
  “啊,你不是有别的衣服吗?”
  “我就喜欢那件披风。”
  那是哥哥的衣服中为数不多,我可以光明正大穿在外面的。
  “呃……”
  “这里有红纸,可以贴在衣服上,要吗?”孙尚香扭头看着他,举起一张剪纸说。
  “好吧,看来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钟迪走到她身边,低头一看,睁大了眼睛,用小心谨慎的语气说,“呃……请问这些是什么呀?”
  “窗花呀。”孙尚香平淡地说,一边继续干着手头的活。
  “噢……”钟迪显得僵硬而拘谨,“那个……小人突然想到自己还挺喜欢白色的,咳……所以,那个,不用了……”
  “不用了吗?”孙尚香有点失望地抬头看着他。
  “嗯,这次不用了,多谢,咳咳……”
  钟迪蹑手蹑脚地转身走开,捂着胸口,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孙夫人,我做好了,这样子可以吗?”
  哥哥拿着刻好的木头走到她身边,俯身察看着,微微眯起了眼睛。
  “可以呀,谢谢你,兄长大人。”她淡然地微笑道。
  “你在剪窗花呀。”
  “嗯。”
  “我妹妹也喜欢剪,让她跟你一起剪,好吗?”
  我有点讶异地看着他。
  “嗯,可以呀。”
  “云禄,你去吧,我来包饺子。”
  他跟我擦身而过时,低声说:
  “帮她处理一下。”
  我擦干净手,有点疑惑地走到孙尚香旁边,顿时明白了,她剪得乱七八糟,好像被撕扯烂的破布一样。
  我跪坐下来,默不作声,一边剪一边暗自思忖,怎么才能完成哥哥交待的任务,不知不觉剪出了一个福字。我把它放在一旁。
  “哦,好厉害,”孙尚香看着那个“福”字,坦率地感慨道,“你怎么能剪出这样子的?”
  “哦,先把纸对折起来,不用折太多,嗯,然后这里可以用指甲划一条线,对……”
  我教第一遍,她剪出来的纸断了。教第二遍,她的纸好像被乱刀捅过一样。教第叁遍,剪出来一个鬼画符。我身上冒汗,她脸上也挂着汗珠。
  “嗯,差不多了,就是这样……”我鼓励道。
  不知怎的她停了下来,我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她咬着嘴唇,小脸涨得通红,眼眶也泛红。
  “没,没事的,”我柔声说,“这个‘福’字太难了,我练了好几年呢。我们来剪花朵和星星吧!”
  她哼了一声,像小猪的声音,点了点头。
  随后我手把手地教她剪一些简单的图形,她乖乖地听我安排,专心致志,一句话也不说,十分努力。终于我们剪出了几张比较美观的窗花,拿给哥哥看。
  “很好看呀,去贴在墙上吧。”哥哥温柔地微笑道,盆里的肉馅快用完了。
  钟迪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拣起我剪的那张“福”字,像个呆头鹅一样小声说:
  “这,这个可以给我吗?”
  “可以啊。”我说。
  他高兴地把它贴在了自己肚皮上。
  孙尚香贴完其它窗花,走回来见到他,脸色冰冷地说:
  “你不是喜欢白色吗?你这个骗子。”
  “(′?ω?`)……”
  “钟兄,要包饺子吗,这里还有点馅儿?”
  “要,要包,呜呜!”钟迪感激地跑了过来,似乎害怕待在她身边。
  “你们过年吃饺子呀,”孙尚香看了一眼,说道,“我们那边吃年糕,想吃年糕。”
  “面团快没了,也不够发,明年用那种又松又软的面给你做,好吗?”
  “嗯,好吧。”她露出简单而快乐的表情。
  暮色降临,豆腐鱼肉汤和饺子都做好了,哥哥装盘的时候,我去打扮了一下自己,把头发分开梳整齐,戴上了哥哥送给我的那条头链眉心坠,披上了他的披风,材质很暖和,里面就不用穿那么厚了。
  我把夜明珠项链放在小玉旁边,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柔声说:
  “新年快乐,小玉。”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蜷缩着身体,真的好像一只雏鸟。
  我收起伤感,精神饱满地走到炉火边,哥哥好像有些眼前一亮,盯着我说:
  “好漂亮啊,云禄!”
  “是吗?”
  “是啊,好有异域风情。”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脸上发烫,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
  “你是不是喜欢外国人啊?”我一边打趣,一边在他旁边骈腿而坐。
  “没有啊,我喜欢你。”
  我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只是怎么能忍得住。
  “呜哇……呜哇……啧啧啧……”钟迪穿着那件对他来说过大的白袍,肚子上贴着“福”字,莫名的滑稽,他用锥子般的目光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视线落在手里捧着的一盘鱼干上,“你看我干嘛?看我干嘛?你也要哭了吗?让我唱一首单身情歌给你吧,送你去一等座——嗷呜——咔哧咔哧——”
  “你们兄妹感情怎么这么好啊?”
  孙尚香一边说,一边从哥哥手中接过满满一碗饺子。
  “嗯,我最爱她了。”哥哥若无其事地说,“云禄,你要饺子还是鱼?”
  “我要你碗里的,啊——”
  我身体前倾,娇滴滴地向上看着他,他用筷子戳了一个饺子送进我嘴里。
  “哥哥,你的东西好好吃啊。”我含混不清地说。
  “好吃就好。”他露出一丝溺爱的苦笑。
  “……这首情歌~谁来和~虽然想忽,但真的吼吼此啊,呜呜呜——”
  钟迪一边大嚼特嚼,一边泪眼汪汪地说。
  “真好啊,我家人从没喂我吃过饭。”孙尚香一边小口吃东西,一边投来羡慕的视线。
  “嗯……”
  “你能不能……”
  “来,我喂你——”
  我果断打断他们的对话,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她嘴里。
  “唔唔唔,子四想斯一下(只是想试一下)嘛……”她费力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次开口说道,“能不能——停,不是那个!”她见我又要给她塞吃的,赶紧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躲在哥哥身后说,“我是想问问,你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从小感情就这么好吗?”
  “嗯,是啊。”哥哥点点头,温和地说,“从小就是最好的。”
  “哦……能不能跟我讲讲你们俩以前是怎么生活的?”
  我不禁勾起了点好奇,以前的事我大都忘了,哥哥只讲了个大概,我也有点想听他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
  “嗯……以前我就喜欢你,云禄,一直都是,你好像对我也比较特别,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那个假装成亲的事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就是你看到别人的成亲队伍,想跟我模仿一下,惹得父亲大发雷霆……”
  夜越来越深,山洞外漆黑一片、影影幢幢,我们这里却是香气氤氲,火光明亮。哥哥一边喂我吃东西,一边把年少时的趣事娓娓道来,我听得兴趣盎然,扭头一看,孙尚香也听得聚精会神,脸上带着格外憧憬的表情。
  “噗哈!”钟迪突然发出一阵响亮的声音,不知何时手里抓着一个酒瓶,脖子跟耳朵都红红的,“嗯哼,伙计陪我喝几口——”
  “钟兄,你怎么了?”哥哥惊讶地看着他,“你喝醉了?”
  “我受不了了,太闪了呜噜呜噜——”他仰头闷了一大口酒,辣得直哆嗦,“让我醉吧——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是狗来你是神——大过年的,关心一下躲在阴暗角落无人陪伴的小兄弟吧呜呜——”
  “唉,钟兄,好了……”
  哥哥挪到他身边,一边陪他喝酒一边安抚他,他很快撒起了酒疯,进而嚎啕大哭,最后呼呼大睡。哥哥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孙尚香一杯一杯地品着酒,脸颊泛起了酡红,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讲故事。
  “嗯……真好啊……兄长……”她放下了酒杯,垂着脑袋,嘀嘀咕咕地说,“真好……”
  “孙夫人,你醉了吗?”哥哥略带关心地看着她。
  “别……别这样叫了……我已经……被弃……不是了……”她身子摇晃,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嘟哝。
  “上床睡吧,孙……公主。”
  她弯着腰,头垂到胸口,不再说话。哥哥抱着她走到另一张床榻边,把她轻轻放下来,刚掖好被角,她的手从被子下伸出来,好像在寻找什么,梦呓般地说:
  “别走……”
  哥哥没动。
  “别走……别走……”
  她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似乎找到了归宿,没多久便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哥哥把她的手放了回去,掖好被子,走了回来。
  我略微嘟着嘴,拧了拧他的脸,不过其实并不太生气。
  “乖,吃好了吗?”他搂着我轻声问。
  “没吃好……”我的手放到了他的胯部,微微摩挲着,“你多陪陪我嘛……”
  “嗯,好。”他抚上了我的后脑勺。
  唇齿相依的幸福在周身流淌,温馨的小山洞里,浓情蜜意在发酵。
  “想在哪儿,这里,床上,还是外面?”
  “床上……”我红着脸,伏在他厚实的肩膀上。
  我猜,他是打算先用地老天荒的吻瓦解我的意志,以便进行下一步的勾当。
  “爬上来,转过去——”
  “诶,什么?诶,诶……”
  赤身裸体的在被窝里,他让我趴在他身上,屁股对着他。
  这是什么姿势啊,下面全被看光了,感受到温热的鼻息。
  “不要,哥哥,这好丢人……咿呀……”
  他没给我申诉的机会,竟然开始亲我那里。羞耻感瞬间爆炸,随之而来尖锐的快感。
  手指也进去了,我如上九天,如坠云端……他那烧红的大铁棍不知何时耸立起来,拍打我的脸。我很想为他服务,可是光压抑叫声就占用了我全部精力。
  跟他真正进来相比,前面那些都不过是小儿科,我爽得头皮发麻,不知今夕何夕。一段颠鸾倒凤,感受到他的冲动愈发强烈,我说:
  “哥……我月事快来了……射进来……没关系……”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叁个字让我心尖发颤。
  他低吼一声,狠狠压上来,快感像烟花一样在脑海炸开,我张口结舌,被刺激得只能出气不能进气。
  “好,好烫……好烫哦……”
  狂风骤雨后的温存,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无比放松地轻声说:
  “哥,我想把我们的终身大事定下来。”
  “好,你想什么时候?”他低沉舒缓的声音从喉结传过来。
  “我想你把西域的那桩婚姻了结。”
  “好啊。”
  “然后我们选一个良辰吉日。”
  “嗯,好。”
  硬硬的东西又开始顶我。
  “哥,你怎么……你不是才……”我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我想跟你一起看日出。”他低声说。
  “看,看日出……?”
  “过年要守岁,你忘了吗?”
  “守,守岁……??”
  “我要跟你一起守岁,看新年的第一轮朝阳。”
  “诶,诶……你的意思是……诶诶,不要啊,放过我吧……”
  他翻身上来,我扭头推着他壮实的胸膛。
  “不是要我多陪陪你吗?”
  他压下来,我根本无力抵挡,闭着眼睛,心情矛盾地承受他的吻。
  “你,你弄死我算了……”
  “这就受不了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纾解压力,你要负担起责任哦。”
  我心头一惊,确实如此!
  “你嘴上说着不要,身体为什么这么敏感?”
  他捏我的乳头,舔我的脖子,用烧红的铁棍蹭我下面……不管他弄哪儿,都激起带电的快感,好像他的指尖有魔力,欲火迅速地烧旺,身体呐喊渴求着填满。
  “不知道……”
  我咬着嘴唇,腰身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寻找更多快乐,胸主动地挺起来,让他更方便下手。
  “好淫荡啊,宝贝。”
  “嗯……”
  听着自己的娇喘,我无法反驳。
  “我是你的小淫娃,哥哥,干死我……”
  “好,就干死你。”
  荒淫的乐章持续了很久,五彩缤纷的烟花接二连叁地绽放……直到熹微中听见他说:“你像朝霞一样光芒四射,像晚霞一样妩媚动人。新年快乐。”
  我露出淡淡的微笑进入了无梦的酣睡。
  木雕带来回信与厚书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这些天我有空的时候,思绪总是萦绕在小玉身上,她为我们做出的牺牲奉献让我既感激又震惊,以她的身份、她的背景而言,竟然仅仅为了守护一份爱,便不顾自己的安危,成全别人……当时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我告别的呢?她那昙花一现的活力与开朗,此前从未见过,格外闪耀与迷人,我一闭眼,那明媚的笑容就浮现在脑海中,历历在目……
  我试图代入她,却总是失败,体会不到她的那种心念与意志,就像新的信一样引人遐想而不得其解。
  字付马松铭先生收览:
  得到你们肯定的答复,军师与我都感到欣慰。不必对我们发誓,当你们做出决定时,命运的轨迹已然铺就。
  松铭先生,你是一个守信之人,从你不远万里寻访小甥就能看出。军师有几句话想告诉你:
  “百年之后,辽东作乱之时,便是聚首之日。届时有要事相商,烦请来朝相见。信上有亮手印及章印,可作他日通关凭证。”
  军师演算的结果止尽于此,未来还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我们衷心祝愿你们福星高照,一帆风顺。我们也知道前路漫漫,少不了艰难险阻,希冀你们坚强不屈,奋勇前行。军师会在旅途的终点等你们。
  又及:魏通行证随信附上,已改为小甥姓名,公章完好。
  再及:子奇,姥爷同意把《易经》交给你,那是赠予你朋友的,请妥善保管。
  蜀军师诸葛孔明及夫人黄氏
  我们所有人都不明白“百年之后辽东作乱”是什么意思,“聚首”又如何理解。尽管哥哥告诉我们,他曾见识过孔明推算出叁天内战争的具体发展情况,可是“百年”与“聚首”是两个让人无法联系起来的词语。
  而辽东的事情,不要说我,连哥哥也知之甚少。我们互相交流情报,得出仅仅是辽东山高路远,基本与中原隔绝;虏人民风殊异,未曾融入汉族的印象。
  不过,与其徒劳质疑不如坦然接受,就像通行证上的墨迹一样。我一度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因为在魏国公章下面的名字本来是我的,现在却变成了钟迪。公章还是那个公章,字迹也看不出丝毫篡改的痕迹。
  这个世界想必还有许多我这种凡夫俗子无法理解的现象,像是哥哥的火焰,那个虚无的世界……窥探它们背后隐藏的真理不是我的任务,也不是我的追求。
  我追求的是什么?很简单,那就是跟哥哥的幸福。无论冬去春来、刮风下雪,无论世事变迁、岁月如梭,都不会变。光是这一件事就足够让我操心了,哪有闲工夫考虑别的呢?这不,为了跟哥哥顺利从蜀国离开,就要开展一项兴师动众的大工程。木雕的最后一次来信替我们做好了安排:
  子奇,你的朋友与兰若公主有生死之约,我们可以理解。我国与吴国的约定,同样不容忽视,为了顾及各方利益,拟定本计划:
  收到信后请你们收拾好所有行囊,下山来到江边,我在船上等你。你们上船后,你姨父另派一艘船送兰若公主前往乌林,那里是蜀吴约定好的俘虏交接地点。
  交接当天,你所在的船会挂上魏国旗号,来到乌林。你的朋友中有一个是从魏国来的,她必须露面,亲自劫走兰若公主,让吴国使节看到。现场所有卫兵与工作人员都是你姨父的亲信与家臣,会配合你们。
  你们劫走兰若公主后,船会开到房陵,在那里把你们放下。汉中来的援军接管了当地,赵云将军会为你们放行,让你们离开东叁郡,进入南阳,然后你们就往西域去吧。
  路上小心。
  姨母
  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那个小小的山洞虽然简陋,却让我度过了一个充实而有意义的新年,那是我跟哥哥重逢的第一个年头。临走时真有一点舍不得呢。
  以后还会有很多个新年,很多很多,毋庸置疑,多到甚至会忘记今天。
  踏上新的征程难免有些紧张,前路通向何方?没有人能看到,就像这条哥哥开辟的山间小路一样。
  但只要有他在就够了,他就是我的灯塔,我的航标。
  天空纯净而澄澈,广袤无垠,苍穹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
  我深深地吸进晴冬清冷的空气,思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明了。
  不需要考虑太多,不是吗?正如小玉所说,我要带着她的意志活下去,跟哥哥好好地活下去,享受这份幸福。这是世间最真实的东西,最靠近我的东西。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我眺望着江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淡淡的忧伤爬上心头。
  生活也是如此,把握当下,不要让最宝贵的事物从身边溜走。
  哥哥把马车和货物都装上了船,回来接我。
  我感受到他关怀的视线,愣了一下,随即微笑。
  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命运之轮,随你转动吧,我已经握住了缰绳。
  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歇,直至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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