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对方手臂如何动作,她的手反倒被他压下。他不懂声色地恢复端正坐姿,标准得可以写进仪态教科书。
  青年的眼睛在说,不急。
  秦昭仿佛被捏住命运的后颈皮,紧张得声带都在打颤。
  她听见他跟她说话。
  在她不停给出困惑的微笑后,同样的一句话,他大概用了四五种不同的发音方式。
  秦昭不禁扶额。
  差了几千年的时光,就算青年把华夏大地上所有的方言都说一遍,她也是听不懂的。
  普通话是好文明!
  种花家的人怎么能不说普通话。
  秦昭有点崩溃。难道就没有能有效地和古人沟通的方式吗?祖龙大大你在哪呢,书同文进度能再快一点吗?
  ——唉,书同文?
  对了,能写字啊。
  我大华夏几千年文明,即使沧海桑田,文字传承从未断绝过!
  秦昭连忙起身扯过外套,在口袋拿出一根练书法的满墨便携毛笔。
  她闭上眼睛,手指在空中挥动,思维宫殿从她脚下展开。
  灵魂在宫殿里快步穿梭,路过无数的记忆匣子。
  她手指轻点,划开一座座书柜的标签。
  艺术——中国书法——篆书。
  《中国篆书大字典》,李志贤,1997年版。
  翻书。
  索字。
  青铜剑——汉代以前。
  圆形剑首,首面内凹,圆柱剑柄,柄上双旋——大概率是把战国剑。
  能说多种语音——青年大概率是这个时代少数的知识精英。
  满足文字交流的条件。
  那就用秦篆赌一赌!
  秦昭睁开眼,提笔在手心写下自己名字的篆书,在青年面前展开。
  “秦、昭。”
  她手指着自己,然后点点手心的篆体,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慢慢念出名字。
  “秦、昭。”
  他会意,不动声色地看完她的字。良久才用绕口的发音回应她。
  他在用上古汉语念我的名字。
  秦昭眼睛一亮,刚要跟着学,青年又用另一种发声再次重复了她手心的字。
  不对不对——
  我不是要考察你会多少种不同的方言啊!
  小朋友都知道,认识一个人先从交换名字开始。
  “你的名字!”
  她焦急地用笔点点他的胸口。
  他却愣住,眼中暗色流转,没有接话。
  秦昭有些急了,她提笔在手背上写下“膑”的篆书,再次递到他眼前。
  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被“处以刖刑而黥之”。
  青年和他的重合度太高了。
  “伯……”
  “膑。”
  秦昭念出这个字的时候便后悔了,脑子一热的行为简直比在对方伤口上撒盐还要过分。
  她羞愧地抽回手,不料却被青年抓住了。
  她看他就着这个字眼底起风暴,看着他咬住喷薄汹涌的恨,眼中的锋锐快化作攻城时铺天盖地的箭雨——
  最后是归于一声无法言说的仰天大笑。
  青年把秦昭的手托起,轻点自己的胸口。而后抽出她的便携毛笔,又多添了一个字。
  是“孙”的篆字。
  他对上她的眼睛,微红的眼里还有未退的锋锐。
  “孙、膑。”
  秦昭脑子轰地一片空白。
  历史的车轮刚刚似乎毫不留情地从她脸上碾了过去。
  第5章
  劈开皮肉,敲断膝盖骨,然后生生剜去它时,孙伯灵在令人疯魔的剧痛里学到第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被背叛的代价有时候大到要搭进人的一生。
  第二块髌骨被取出来时,孙伯灵已经被难以承受的疼痛折磨得昏死过去。
  行刑人饶有兴致地用冷水泼醒他。奄奄一息孙伯灵的眼前下着冰雨,被人拽着头发提起头,强迫他在痛苦的战栗里睁开眼。
  宛若战后炫耀战利品般,孙伯灵模糊地看到自己的髌骨被送到面前,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离体不久的骨块还带着他肉身的温热,他眼睁睁地看到它们被丢进一旁的火盆里,白玉色被火光吞噬成枯萎的焦黑,年轻的梦化作空气里的焦糊味。
  孙伯灵满腔的热血,就这样凉了下来,变成刺骨的冰。
  “伯灵,以后我们一定要一起成为最厉害的大将军,到时候还要这样比试,不醉不归。”
  “伯灵,刚刚的推演太精彩了。下次我不会再让你。”
  “伯灵,我等不及要去建功立业了。等我成名,你要来找我呀。”
  “师弟你何时出的谷?来找师兄为何不提前与我说说……”
  “师弟,师兄最后问你一次,兵书你写还是不写?”
  “孙伯灵,休怪我无情。我一路摸爬滚打至今,你的存在着实令我睡不安稳。”
  庞涓——
  孙伯灵这一生,毁于天真,毁于错信,毁于不争。
  他被压着粗暴地在脸上刺字,墨色渗进皮肉里再也洗不干净,耻辱印记要跟着他度过被人指点的余生。
  牙咬碎了,手握伤了,身体残了……孙伯灵却不想死了。
  如此死去,有愧先祖。
  有愧自己。
  被扔进囚牢的瞬间,孙伯灵咽下所有的血泪,收起此生的天真,苟延残喘着承受每一次清醒时身躯被滔天的复仇之火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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