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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次品_分卷阅读_248

  林静恒想过很多,他甚至暗暗担心,陆必行会不会因为他长久的隐瞒而埋怨他,或是觉得他当初的接近另有所图。
  可是没有,陆必行一直维持了他在注射舒缓剂六号之后的状态——对这件事情冷静又抽离。
  原来他的不在意,并不是因为格局大、想得开吗?
  陆必行很礼貌地对哈登博士说:“很抱歉拿这些困惑来打扰您。”
  “不,”哈登博士摇摇头,“如果静姝也愿意像你一样,愿意跟我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而不是逼着我给她实验数据,大概……”
  “林小姐的想法不一定没有道理,”陆必行说,“如果世界变成她设想的样子,至少不会再重蹈伊甸园的覆辙。”
  “陆总长,”哈登博士突然正色下来,苦瓜一样的老脸因为这种异样的凝重,镀了一层说不出的神采,“其实不管你多么殚精竭虑,不管你怎么挖空心思,想给未来找一条新的出路,不管未来联盟与第八星系会是怎样一种新的关系、新的制度,它们最后,都终将会重蹈联盟的覆辙,再一次覆灭。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是我活了三百多岁,做了无数错事、走了无数弯路,唯一能告诉你的经验。”
  陆必行一愣。
  “当年伊甸园管委会一手遮天,我、劳拉、伍尔夫、林静姝……甚至是静恒,都或多或少地推了联盟一把,表面上看,是我们这些人的争斗让联盟四分五裂,”哈登博士说,“但其实战前最后一次人口普查显示,在联盟范围内,空脑症儿近十年的出生率在以每年0.4%的幅度快速上升,同时,伊甸园环境下,情绪药物消耗量也在逐年上升,这意味着,照这样发展,一代人之内,联盟必定会有大乱,我们充其量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
  “我不知道陆总长有没有听说过,古地球时代,有一个很经典的恐怖猜想。”哈登博士说,“有人问,‘我们的未来,是会死于奥威尔,还是死于赫胥黎’(注1)?”
  “唔,听说过一点,公元纪年,第20世纪,”陆必行说,“星际文明萌芽,史学家认为,那是‘地球时代’倒计时的开始。”
  “对,这两位伟大的预言家,一个描述了高压暴政、用永不停息的憎恨和专制驱动的社会,另一个描述了娱乐至死、自愿被洗脑、被设定的玩偶社会;一个讲了永恒但不会有结果的战争环境,另一个讲了战争消失、人类大同、所有人都浸泡在迷幻药里的时代。”哈登博士用一种沙哑又舒缓的声音说,“不过四个大纪元过去了,现实是,我们经常在这两种预言中摇摆——比如联盟推翻的那个旧星历时代,比如已经变得十分危险的伊甸园……”
  陆必行问:“还有自由军团?”
  “自由军团……自由军团更敢想一些,林静姝的野心带着毁灭意味,她企图把两个看起来南辕北辙的陷阱合二为一,生物芯片借着伊甸园破碎后的东风崛起,引诱那些痛苦又脆弱的人们自愿掉进陷阱、接受改造,利用技术来干涉社会结构,这是赫胥黎的做法——之后又用恐怖、无从抵抗的高压和层级分明的专制来管理她的帝国,这是奥威尔的世界。”哈登博士苦笑一声,“她高效快速敛财,手起刀落就杀出了一条血路。”
  陆必行想了想:“某些方面上来说,非常了不起。我们从当代的角度看,觉得她可能是手段残忍,灭绝人性,但如果她真的成功了呢?若干年后,所有人从历史书上读到那个混乱的联盟,都会十分鄙视,因为在他们那,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都有固定的升职路径,每个人都不会迷茫,都很快乐,他们没有战争、也没有压迫——芯片的等级压制让他们从内心服从,感觉不到被压迫,也感觉不到反抗的需要……”
  “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幸存者’,”哈登接话说,“因为他们将不再有灾祸。她不成功,就是个杀人贩毒的星际海盗,成功了,她就是未来的圣人。”
  陆必行半开玩笑似的看了他一眼:“说得我都快心动认同了,我说哈登博士,您可不会是自由军团派来的奸细吧?”
  哈登博士:“但我不认同,从地球时代到现在的新星历时代,横跨四个纪元的人类文明,数十万年,这两个预言中长久的‘稳定’并没有实现过。除了伟大而短暂的大航海时代,我们总是在平静一段时间后,就面临尖锐的社会矛盾,继而走向乱向、或是战争,一场爆破后满目疮痍地活下来,再走向新的一轮循环——周而复始,像被诅咒过。”
  陆必行不笑了,良久,他斟词酌句地说:“您是在说,这是自由的代价?您还相信自由宣言吗?”
  “这是追求自由的代价,”哈登博士纠正说,“因为从古至今,不管是精英阶层还是大众阶层,都从未实现过所谓‘自由’。总长,你知道吗,甚至有人说过,‘人民不需要自由’,因为‘自由’度越高,责任就越沉重,沉重到你背不起的地步,就会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连总长你都承认,你总是想把选择权交给别人,变成一个‘迫不得已服从命令’的人,何况我们这些庸常的普通人。”
  陆必行深有同感,并觉得更丧了。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原来大家都只是喊口号,谁也不知道自由到底是什么,《自由宣言》更像个玩笑。”哈登博士说,“那为什么我们不从奥威尔和赫胥黎的两条路里随便选一条,一直且永恒地走下去呢?”
  陆必行的神色略微闪了闪,垂下头,看进了哈登博士那双浑浊的老眼里。
  “有人说,奥威尔和赫胥黎描述的世界是相反的,其实他们都在描绘同一种东西,”哈登博士说,“不,我说的不是所谓‘讽刺政治专制’——他们描绘的是整个社会的‘幽闭恐惧症’。”
  “我们就像传说中一种无脚的鸟(注2),永远不能停,停下来就会失活,然后灭亡。我们必须扩张,必须不断开辟新的世界。幽闭的概念,也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大而越来越宽泛,我记得我和静恒在小行星上讨论过这个问题,古代时候,几十亿人挤在一个小行星上,也没有人觉得自己被关起来了,因为在一个条件好的自然星球上,自然资源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可是现在,总长想断绝八星系和联盟的来往,你的用词仍是‘封闭’。”
  愤怒、焦虑、痛苦和愚昧,就是自由意志本身。
  “自由宣言,冠冕堂皇,假大空又没有逻辑,但它之所以能竖立在那,是因为顺应了人之天性,总长,天性也不一定是有逻辑的,否则繁衍交配之余,为什么你们这些年轻人还迷恋没用又会带来痛苦的爱情?”哈登博士让机器人把仪器抬好,做出要告辞的样子,“除非有一天这种天性消失了,但是那一天的人类,也许和现在的我们就不是一个物种吧,陆总长,既然你最终亲手放弃了人类进化的路,就该随时做好心理准备了。”
  陆必行帮他拿起外套。
  “做好准备,”陆必行低声说,“是啊,话说回来,天然虫洞的通道还是我们自己打通的,真是自作孽。不过我还是得代表远征队感谢您,据说搭建跨虫洞通讯,远征队从您那里受益匪浅。哈登博士,您做为人机交互专家,对通讯技术居然也颇有心得,看来是被囚禁在太空监狱里熟能生巧了。”
  哈登博士毫无戒心地苦笑了一声:“可不是,手里只有原始人的工具,和最精良的太空监狱斗争,十几年啊,别说我了,就连那位上学时候就整天旷课的暴力狂,都成了半个专家呢。”
  陆必行若无其事地说:“他说他都记不清失败过多少次了。”
  哈登博士自然而然地以为林静恒说过这段,顺口接道:“我可记得,两千多次发送失败,换个不那么铁石心肠的,大概早疯了。”
  林静恒:“……”
  一位横跨多个领域的睿智老专家,是怎样身陷保健品诈骗陷阱的……现场。
  简直没眼看。
  陆必行扶着哈登轮椅背的手却簌簌地颤抖了起来。
  两千……多次。
  那么每次得到失败的信息,就爬到屋顶,一个人看星星吗?
  那不是暗无天日吗?
  可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拖着他跑到集市上,拿着个橘子讨他一笑的小青年了,再不能毫不犹豫地承诺“不管你去哪,我跟你走”。
  “博士,”陆必行鬼使神差地脱口说,“如果一段关系中,你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给对方带来快乐,而是一直在勉强他、拖着他的脚步,是不是就该……”
  他话没说完,会客厅的门就被人粗暴地搡开了,“咣”一下撞在墙上,门轴和墙面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哈登博士年纪大了,神经衰弱,被这动静吓得差点从轮椅上折下来。
  机械手湛卢连忙顺着天花板滑过来:“门轴损坏,墙面发生凹陷,请开启家居检修功能——先生,我需要提醒您,这是很不文明的暴力行为……”
  林静恒:“走开。”
  湛卢闭了嘴,从天花板上滑了下来,落地变成亚麻色短发的男人,快速上前接过哈登博士的轮椅:“我送您回家。”
  方才还站在人类高度上指点历史和未来的哈登博士屁都不敢放,果断夹起尾巴,跟着湛卢闪避了。
  林静恒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着了火似的钉在陆必行身上,一动不动。
  再怎么说,有外人在,也得给总长留点面子,于是林静恒一直等到大门响了一声,知道哈登博士走了,才一把拎起陆必行的领子,把他按在了墙上:“过来,聊聊。”
  陆必行还没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说:“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湛卢怎么没……”
  林静恒打断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刚才跟那老头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陆必行——方才同样站在人类高度上瞭望远方,还没来得及走下高台的总长先生——万万没有这个胆子,并恨不能穿回一分钟前,把自己那句鬼迷心窍似的话杵回到嗓子眼里,腿都有点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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