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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司机随他话语又看向陈纵。
  俊男靓女站一处便是风景,过路人也早已将二人频频打量。
  这风景另有微妙之处。儒雅青年和机车少女——两人风格如此迥异,颇有反差,却又某种程度十分相像。
  不是说外貌,外貌并无相似之处。
  也不是着装,着装风格更是全然不同。
  是一种极为雷同的剔透气质,由斯文的谈吐言语间不经意流露。
  司机也很好奇,自然而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佢喺陈生细妹?” (她是陈先生的妹妹?)
  子夜被问得愣了一下。
  “表妹?戴小姐?”司机旋即看向陈纵,揣测她身份是定居海外的知名女性文学畅销书作家陈沪君小女儿,年纪也对得上——难怪不讲白话——顿时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陈纵不答,看向子夜。
  听见他答:“唔喺。” (不是)
  对方又问,“女朋友?”
  仍是那句:“唔喺。” (不是)
  司机不敢再多八卦,笑着打哈哈,“我走漏眼,唔好意思。”
  气氛对陈纵来说有些尴尬。她垂眼听闲谈,没有多话,也没想着将自己从这“不知道是陈生何人”的尴尬身份里摘出去。
  沉默时分,陈纵才接了话头,“刚才他也问我你是什么人。我说……”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子夜也很好奇。“你怎么讲?”
  陈纵按了手机播放键——
  “佢喺中文绑教书,上堂时课室塞到爆。”
  熟悉而机械的谷歌翻译腔在最大音量下放送。
  像看了什么无厘头电影,司机骤然大笑起来,“冇错。陈生好靓,真人靓过上镜,教得功课,写得好书。”
  “多谢。”子夜自然道谢,递去车资,又问,“和朋友吃哪家?”
  陈纵意识到后头那句国语是对她讲的,望一眼街边漆黑店面:“约好在翠华见,谁知歇业了。
  早歇业八百年了。
  “黑麦嗦仔?”(应是“係咪傻仔?”,意为:是不是傻子?)
  陈纵听见他讲了句广东话,没听懂,偏了偏脑袋。
  司机跟着笑了起来。
  子夜没解释。又问,“换家餐厅?”
  过口岸换手机卡,联系不便,餐厅也只得在这附近找。
  司机倒是好奇,“依家好多人礼拜日坐车去深市吃喝玩乐?嗰边好食又唔贵。” (现在都周末坐车去深市,那边好吃又不贵。)
  “有几间唔错。”子夜仔细想了想,“或者,银龙,陶源?”
  “附近冇乜好茶餐厅。” (附近没什么好茶餐厅)
  也是,这片多印度馆子。
  司机绞尽脑汁,灵机一动,“或者home sister family?价钱合理,任食打边炉唔过500蚊,可以去试下。”
  陈纵立刻说,“你带我过去?”
  子夜说好。
  过了上一趟地铁到站的人流高峰,这会儿街上人已少了些。子夜走很快,向来也没有等人的习惯。陈纵也没急着跟上,落下一程,视线长久落在子夜身上。
  子夜觉察到她的目光,没多言,渐渐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方才讲了句,“这两年好很多,但仍旧不如内地便利。”
  陈纵没应。
  子夜静静等了一阵,久没等到她出声,主动问,“想说什么?”
  陈纵笑道,“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问候对你来说太俗。你大可随便说点什么,我分明提供了很多素材,才敢来找你。
  对我如今的人生,恋爱,你半点都不好奇吗?
  你对我这个人,就不好奇吗?
  子夜亦笑了,“我该问什么?”
  陈纵难掩失望,整张脸耷拉下来。
  “问你问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子夜偏过头,“为什么?”
  陈纵语塞。半晌,半晌,才开口:“我想喝便利店饮料。”
  听语气好似半夜被只流浪小猫碰瓷。子夜失笑,领她进街边便利店挑饮料。
  便利店在放内地仙侠剧,老板听见声响,从柜台后抬起头,道,“陈生晚上好,一共卅七蚊。”
  这一路谁与他仿佛都很熟,也许子夜看她,与过路人也无异。
  子夜付钱时,陈纵终于没忍住讲了句气话,“陈生陈生,人人都认识陈生,不愧住热搜上的男人。”酸溜溜宛如个不得志的前任。
  冷言冷语出口,她冷着脸,不让翻沸的情绪到脸上来。
  子夜却没理她,低头翻找什么东西。
  半晌,将什么东西,连同手头椰青水、葡萄乌龙、蜜瓜豆奶……花花绿绿的饮料,一道给她。
  陈纵垂眼,发现是一沓港币,大额零钞都有。
  子夜解释,“下次过来,记得带多港币,不要忘了。”
  陈纵故意气他,“要是又忘了呢?”
  子夜脸上没什么情绪起伏。
  垂头瞧她,半晌无奈笑了,如应付什么难应付的后生。
  “那就打给我。”
  “我还能找你吗?”
  子夜道,“记得提前移除黑名单。”
  陈纵脸上神情松动,原本攒着的劲叫这话缷了个干净,内在的柔从眼里流泻而出。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似也想看破他面具下的别样情绪。
  子夜八风不动,示意她进店里,“外面冷。”
  陈纵没舍得立刻就走。
  子夜却毫不留恋,讲完这话,转身,过街,进地下停车场,很快消失在视线。
  陈纵在外头站了会儿。街上风很大,双腿冻得通红,她却没什么知觉。转头踏上台阶,整个人飘飘忽忽,只管下意识的往前走。
  直至侍应到嘴边的,“请问几位?”变成了一句关切,“你还好吗?”
  陈纵伸手抚脸,摸到一手滚烫,还觉得困惑。我怎么哭了?
  想开口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泪水随之滚滚而下,渐渐再也止不住。
  自知失态,就近寻了空位坐下。侍应也没多言,由着她胡乱坐下,替她清空餐台上的脏盘,随后又去厨房端来一碟芒果布丁,一杯热鸳鸯,以及主厨做多的一份车仔面,轻声安慰,“你听好:今日大事,来日也都只不过剩一小小,没什么大不了。”
  邻座客人也关切问道:“还好吗?”
  “怎么了?”
  陈纵摇摇头,答不上来。
  她用了很多天来消化这一晚,直至某天钟颖突发奇想,问起这一夜她与故人重逢的感受。那时,只剩一句平平淡淡的,“我以为他那样一个人,长不成这样一个正常人。”
  子夜,终于长成了一个情绪稳定的大人。
  陈纵试着从很多角度来切入这一个离经叛道的故事。
  是从十二岁的炎炎夏夜,她结束了市里暑期文艺演出,带着滑稽浓妆,穿着亮晶晶的芭蕾裙,跟在爸爸身后走进那间小院讲起?
  是从她意识到自己懵懂爱意的那天讲起?
  还是从二十岁彻底断开一切联络那一天说起?
  却都不对。
  准确的叙述,应当是一句对如今的陈子夜最简明扼要的描绘:他终于长成了一个不好不坏,无甚稀奇的正常人。
  第3章 陈纵3
  第二天,陈纵并没有如约和钟颖去陈老师课上打卡。而是借口着凉,比开课时间晚到一个钟。跟随旁听生,在门廊外长廊上坐着。在他隐隐约约,略喑哑的声线中,模模糊糊听了半堂文学理论课。
  恍惚间,陈纵几乎以为时光倒退十余年。港市的阳光和金城一样充沛,本部大楼和爸爸盖的“冂”形小院有些雷同,天井里头也有葱翠的热带植物。子夜在窗前温书,话音平仄有序。她在芭蕉树下打盹,场景有种诗性。
  这首诗从十六年前延续至今,搁笔待续。陈纵想让它继续书写下去。
  前来参观校园的游客,当陈纵也是学生,好奇问她这是哪位名师的课,怎么这么多人?
  怔忪间,已有好心人替她作答:“当然是陈先生的课呀。”
  “陈先生名作子夜。”伶牙俐齿的中文系女学生接着解释,”因这一层,中文系必修书目《子夜》常年无休,被借到线装书命悬一线,简装本开枝散叶。也不管陈生名字是不是出自这二字……足可以证明,至少在这间学校,陈生人气高过《子夜》。”
  说话间,放课零响,子夜一刻不停留,娴熟穿过人群,恰到好处地躲开了平日不用功、临期才拥上来追问考核重点的学生。游客起初还疑惑不解,直至震慑于陈老师气质,一瞬间也懂得了他的课室为何如此热门。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陈老师,陈纵也是。
  昨夜短暂重逢的悲怆早已烟消云散,陈纵脸上渐有笑意。
  陈子夜不是这本《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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