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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妾/美人塌下忏 第82节

  第82章 见明日
  时间快如白马过隙, 转瞬间便自秋叶转黄变成了秃树凝霜,今岁的严冬格外寒冷,成车成车的炭火由牛车拉往上京才能抵御这样的严寒。
  宋也见完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 处理完一日的公事, 撂了笔,便拎着挂在一旁的玄色大氅同他一齐往政事堂外头去。
  是日大雪,满目苍白。
  穿过二旁的抄手游廊,便没了避风挡雪之处,傍晚时分,暴雪忽至,粒大如鹅毛, 扑簌簌地落下。
  宋也同周若安立在门口,等着青松回去拿伞, 青松才走没一会儿,一辆马车便停在了门口。
  一只白皙的玉手挑开了马车帘子,驾马的小厮即刻拿了矮脚凳子架在车旁, 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 着了一身厚实温暖的冬装,领边便是雪白的绒毛滚边, 气度温婉, 娴静温和,手边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宋也抬眼, 有一瞬间的晃神。
  只见那孩子看见周若安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即刻一路小跑往周若安身边去, 妇人从小厮手里接过伞, 提着裙摆匆匆追在孩子身后。
  周若安也顾不上礼节了, 冒着大雪便往外走过去, 一把将孩子提了起来,又等着妇人跟上来,三人才往宋也的方向去。
  周若安朝宋也无奈地笑笑,又同他寒暄了几句,临走,问自己的妻子:“你手上旁的伞呢?”
  周夫人脸色霎时间一红,周若安脸色沉了下来,呵斥了她几句,便将手上的伞递给了宋也,抱歉地道:“逆子顽皮,内子难堪大用,应接不暇,办事情疏漏之处,大人您海涵,下官回去定然会好生教训。”
  宋也颔首,“无妨。”
  周若安执意要将伞给他,宋也没应,周若安便将伞抢在一边粗壮的漆红圆柱上,脱下披风披在妻子身上,又将孩子护在怀里,搂着妻子拾级而下。
  雪满官道,天地一清,抬眼望去便是深浅交错的两排脚印,二人一高一矮,头上落满了雪,只匆匆赶路,彼此间没有一句话,稀疏平常,平淡得跟水没什么两样,宋也看着,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看了一路,直到三人到了马车前,周若安伸手去扶周夫人,还没碰到,手便便被周夫人甩开了,一副恼火他在人前落了她面子的模样,周若安没说话,只把儿子放在马车内,一把抱过周夫人,蛮横地将人摁到了马车上。
  宋也挪开了眼睛,看向了面前的苍白天地,立了一会儿,便无言地走到了大雪里。
  青松回来的时候,便见着宋也走着,玄衣与玉冠沾了雪粒子,身姿高挑,略显清瘦,他连忙跟了上去,单手为宋也撑伞,“适才卑职令人将马牵后头的马棚喂草,换了马车来,要不了多久便要到了。”
  青松话落没多久,便有相府暗卫从打马过来,马踏雪泥,快得如风驰电掣,青松只能勉强辨认出这事山泉别苑的人,还未看清,便听见高昂的马嘶声。
  须臾雪溅三尺,隔着雪幕,只见宋铭穿着一身单薄的劲装立在马上,手上的马鞭卷着暗卫的脖子,怒气沉沉地看着宋也。
  宋也面色沉了下来,盯着宋铭,口吻冰凉,“把人放开。”
  “我不,”宋铭拗的跟牛一样,满目尽是愤懑之色,“你先给我解释你为何要让阿史那依来上京?你告诉所有人,偏生瞒着我?”
  “突厥若要与大朔结盟,联姻纽带才是最稳固的法子,亲和是突厥可汗的决定,同你没什么干系。”
  “那是阿史那烈一人做的决定?”宋铭忽就笑了出来,“依着阿史那烈那般疼爱妹妹的模样,你敢说你就没掺和进去,阿兄?”
  宋也沉声道:“你以为你当初利用她接近她阿史那翰之事便能一笑揭过了?说不准她便能将阿史那翰之死怪在你身边,留着一个蛇蝎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她迟早要嫁人的,既不是嫁你,嫁给谁不是嫁?”
  “可那是她的家,我本就对不住她,又怎可亲眼看着她背井离乡!”宋铭眼眶有些红,“若不是数年前我以商人的身份接近阿史那依,你也不会同阿史那翰联络上,再暗度陈仓,同阿史那烈策反阿史那翰,从他那儿借到兵,拿到突厥老可汗与王氏、付家的通敌叛国,私售军火的罪证,不消几月便将两姓党羽一拔而空。”
  “这些我都可以为你做,但你不能这样待她。”宋铭死死地盯着宋也。
  “男儿有泪不轻掸,你若是在我面前掉一滴眼泪,你便给我滚回杭州。”宋也狭长而薄凉的一双瑞凤眸扫过过去,眼梢压过不耐之色。
  说罢,只曲手轻轻一吹,今日驾过来的白驹便自马棚中极快地狂奔了过来,宋也翻身跨坐在上头,只道:“永定陆氏家风清正,第二子人品贵重,是个良配,不会委屈她。”
  说罢,便绝尘而去,再没与宋铭废话一句。
  宋也认得出将才打马被宋铭拦截下来之人是他安排在暖泉山苑的暗卫,除非有要紧事,否则不会过来。
  天地寂静,只一颗蓬勃的心脏不断地跳动着,重如擂鼓,宋也蓦然间听得很是清晰,握着马缰的手,上头的青筋渐渐凸显出来。
  自上次他离开,便再没去过暖泉山苑,只每日听跟在温迟迟身边伺候的清歌禀告吃穿用药,权当是消磨闲暇时刻了。
  马行极快,奔腾的是矫健的马腿,时间的缝隙似乎被撕开了口子,拉得极长又极慢,很久后才到了山苑中,从门口到竹楼这一路。女子□□低哼之声渐大,耳侧仆人行走忙活的嘈杂之声渐小。
  宋也默了半晌,这才匆匆往里头去,也没顾忌旁的,径直上了竹楼,便见着一盆血水被端着往外头去,宋也抬眼,便见着温迟迟躺在床上,额上沁的尽是涔涔薄汗,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他远远地盯着温迟迟看了一会儿,便走了进去,伏在床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踌躇半晌,才将她细腻的手握在了手中,哑声问:“疼不疼?”
  温迟迟眼神有些涣散,身上也没什么力气,用极淡的口吻道:只要你不在这儿,我便不疼。”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同我置气?”宋也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不肯撒开,声音沉沉。
  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忍不住贴了贴她的额角,语气柔和了下来,却有带着出奇的沙哑,“你要是疼的厉害,我们就不生了......温迟迟,你疼不疼?”
  “一条狗惹怒了还知道咬人,你又何必这样,你不是恨我吗?如今是什么意思?”温迟迟身上已是疲惫不堪,用力地将手从宋也手里抽出来,“你在这,我便不生了。”
  宋也收回手,见着温迟迟头也挪到了令一侧,背影僵硬的像三尺寒冰,决绝而冰冷,一动不动,仿佛见他一眼都多余的模样,急得周围的稳婆满头大汗。
  宋也无言片刻,便颔首,道了声好,便下了楼,双臂环抱靠在墙上,出神看笼里的兔子吃草。
  看了一会儿,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上的玄玉扳指,便往外去,到了一侧的书房内处理公文,从日落等到了后半夜,油灯的芯都见底了,前头还是没动静。
  宋也掀眼,便听见清歌匆忙赶了过来,脸上尽是焦急之色,“主子,温姨娘腹中胎儿本就月份不足,此次姨娘生产失血过多,情况很是不妙,郎中说,母亲与孩子若要保一个,他尚可一试。”
  宋也眼眸里墨色翻涌,几乎是一瞬间,便拿定了主意,口吻平静如常,却重若千钧,“保下母亲,孩子本就是她带来的。”
  众人退去后,宋也撂了手上紧紧攥着的狼毫,过了一会儿,出了书房,来到竹楼前,抬头看着竹楼内忽明忽暗的光线,没有再靠近半分。
  没多久,便听见女子凄厉的一声叫声,宋也的心蓦然被揪紧,他即刻抬步,往里头走过去,便见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来,竹楼内霎时间众人忙活着,一片混乱。
  宋也等了一会儿,便见着郎中匆匆下了楼来,“血如今已然止住了,夫人已然脱离了危险,只身子孱弱至极,须得好生休息。”
  宋也听见温迟迟在昏迷,便径直往竹楼上去,站在门口,遥遥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许久都不曾说话。
  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清歌抱着孩子站在他身边,他的目光落到了她怀中的裹得严实的孩子身上,只见孩子小小的,皱巴巴的,算不上多好看,一双脸涨得青紫。
  “是个姐儿,”清歌抱着孩子,看着宋也,面露不忍之色,“在腹中呆的时间过长,生下来的呼吸便极弱,如今已经感受不到气息了,丫鬟婆子们用尽了浑身的解数,到现在一下都没哭出来,主子,您抱抱她吧。”
  宋也没接,只看了会儿,便将目光挪了过去,忍者喉头的异样道:“好生葬了吧。”
  第83章 新生儿
  清歌向来忠于宋也, 从不会违背他的命令。她低头将婴儿身上的襁褓裹紧了些,便要抱着下楼。
  刚下了楼,便见着外头风雪更甚, 走到外头去, 数尺深的雪都能没到小腿肚往上,清歌便抱着孩子在门口等着丫鬟去拿伞。
  宋也垂下眼帘,斜靠在凭栏处,静静地看着苍茫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略等了一会儿,见温迟迟睡得正熟,便洗了帕子, 一一将她额上的汗滴拭去。旁边的丫鬟熬好了药端了上来。
  温迟迟一会儿醒来,大概是不愿看见他的, 宋也看了会儿,便下了楼,恰好清歌抱着孩子站在廊下等人拿伞拿斗篷。
  宋也朝门口走了过去, 没往旁边看一样, 青松即刻撑伞上来跟着宋也一同走了出去,“公子, 雪大封山, 今夜怕是出不去了。”
  风卷着雪粒子呼呼地刮了过来,宋也脚步顿了下来, 回头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什么声音?”青松静下心来, 又听了一会儿, 面露困惑之际, 便见着宋也迈着长腿, 踩着雪往回走了回去。
  宋也立在廊下, 默了一会儿,从清歌手里将孩子接了过来,“风雪大,先不带走了。”说着,便抱着孩子往一旁的耳房中去,风很大,呼啦啦地吹着,宋也将孩子护在怀里,白狐裘挡着,护的很是严实。
  才到耳房内,便见着内里堆满了孩子出生时候的用物,尿布口水巾,襁褓肚兜,冬衣棉鞋,陶瓷小马.......不知不觉,竟已令人堆了这般多的东西了。
  宋也沉默地立在耳房内,这才感受到了手上托着身子有多小,有多柔软,竟头一次觉得这般手足无措,压根不知道手往哪儿摆。
  只抱着她,略显笨拙。这么小的孩子,天又这般冷。宋也想着,不禁有些发涩。
  宋也低头,将附在孩子脸上的小被子揭下来,拿手指靠在孩子的鼻侧,等了一会儿,心中酸涩得更加厉害。他蹭了蹭孩子的脸颊,尚且还热着,摸上去亦柔软细嫩。
  他生怕碰坏了孩子,手便停在了一边,喉头微微发紧,哑声道:“怪不怪阿爹?”
  明明,这是他的孩子,是他这世间仅存的一个至亲之人,他却只能看着她在自己怀里身体逐渐冰冷,无能为力。
  机关算尽,即便他放弃了对权力的追逐,如了长公主的愿,助李永琅登上皇位,那又如何?身边的亲密之人还不是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宋也有些笑不出来。
  正垂眸看着,门外便传来了清歌的叩门声,“主子,温姨娘醒了,说要见您。”
  宋也掀开眼帘,轻柔地抚了抚孩子小小的身体,将她放在床上,紧了紧她身上的襁褓,正要往外走,只觉得手上一软。
  他低头,便见着了一只小小的手将他的食指包住了,宋也愣了片刻,便见她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宋也忽就没法走路了,弯腰俯首,就这么盯着孩子看,看着她皱巴巴的小手轻轻地裹着他的手指,看着她悄无声息地打量面前的人,心中软成了一团。
  宋也抬起手指放在孩子鼻侧,指尖忽然颤抖,他感受到了一阵温热的气息,一行滚烫的泪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淌了下来。
  清歌在门外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应答,只好重又敲了敲门,试探地问:“主子?”
  “令青松将郎中与奶娘叫过来,你留在这儿照看孩子。”清歌疑惑了一瞬,还是依着宋也的意思照办了。
  宋也生怕弄疼了她,便不敢再抱她了,只僵硬地站在了床侧,由着她抓着他的手。
  听见清歌从外头进来的动静,宋也将孩子的手拨开,刚出世的婴儿手上尚没有力气,只轻轻一下,便将它的小手拿了放了下来。
  宋也转身,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见了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听着尚且虚弱,却很是清脆。
  清歌还未从惊喜中反应过来,便被吓了一跳,她连忙将孩子抱在怀里,对宋也点了点头,道:“郎中与奶娘很快便来了。”
  宋也颔首,走了好些远,仍旧能够听见自身后清歌手忙脚乱的声音,以及孩子那令人心碎的哭泣声,宋也心稍稍安定之余还感受到了一丝焦急的错乱之意。
  他匆匆上了楼,见着温迟迟已经醒了过来,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面颊上,更显得苍白憔悴。
  “孩子很好。”宋也靠在门扉处,静静地看着她。
  温迟迟颔首,默了一会儿道:“为什么要留下我?”
  宋也扯唇一笑,“到如今这样的份上了,你自己难不成还不明白吗?”
  “没必要,宋也,那也是你的孩子,而我是你什么人?一个联合外人,数次要杀你,还害了你母亲的人,你上赶着来,贱不贱?”温迟迟产后还虚弱着,说话都有些气若游丝之感,只说出来的话,像一把绵密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心间。
  宋也忽觉得一口气梗在了心间,“那你呢,为什么要给我生下这个孩子?”
  “我身子骨是什么样,那时能不能落胎,我心中有数。”温迟迟眼角浮过一丝冷意。
  “你既不喜她,你又何必给她做衣裳做鞋?”
  温迟迟道:“兔子的衣裳我都能做得,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给她做两件衣裳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温迟迟静了一会儿,冷淡地哦了一声,“任何一个仆人的衣裳我都能做得,只不会做你的罢了。”
  宋也知道温迟迟有意刺他,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玄玉扳指,轻笑出声:“可你替我挡刀了。”
  言下之意,你若当真丝毫不在意我,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替我挡刀呢?
  温迟迟冷笑了两声。
  “你什么意思?”宋也掀开眼睛,里头浓重的墨色翻涌。
  “没什么,我现在能安稳的躺在这儿,不用在阴暗潮湿的牢狱度日,不正亏了你吗?”温迟迟见着宋也浑身肃杀走过来,也不再掩饰眼尾的厌倦之意,“但后来我发现,在竹楼,哪儿也不能去,似乎跟下狱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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