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101节
湛君真想跑过去,就贴着门板,可是不能,于是又缓缓收回了脚。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停了停,转而问吴缜:“你怎样?是不是无恙。”
“我没事,”声音穿过门飘过来,“鲤儿也没有事,不过有两个仆役起了热,现下已看管了起来,至于外面……他们已经去挨家清查了,应当也没有事,你不要担心。”
“嗯,”湛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又道:“我写了药方,这就读给你听,你记下,叫她们配来给我。”
“好,我这就铺纸。”
两张药方读完,湛君道:“吴杏林,你把你记下的读给我听,咱们再查对一遍,免得错漏。”
吴缜却好久没应答。
一连唤了数声,皆是没回应,湛君不知门外发生了何事,心提了起来,呼喊的声音也更响亮了些。
“……我在听。”
湛君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快读给我听吧。”
“阿澈……”吴缜唤了一声。
他们离得太远,湛君只恍惚听见了,以为是错听,可又怕他是真的喊她了,就问:“你叫我么?你的声音要大些,我不敢离你太近。”
“阿澈……”吴缜的声音颤着,“你是……”
他说不下去。其实两张药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不必再问了。
拍门声骤起,“阿澈,你快开门!”
湛君不会开的,谁来也不会开。
“吴杏林,这病厉害,我怕是难逃一死,我死便罢了,可绝不能带累了你。”
“我学医者为的就是治病救人,你怎么能只叫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你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能害你,我情愿死。”
“可我也是情愿的……我情愿为你而死……”
第114章
吴缜是位君子, 他讲的话,必然是真心。
湛君身上冷,心里却热, 泪水涌上来,又沿着眼角堕下去。
这样的一个人……
湛君抬手擦了眼泪, 凄声道:“你为了我死了,你的未婚妻子要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她?还有吴讷, 你怎么忍心呢?我知道你是这世间最上等的好人,可天下也不只你一人高尚,你想保全旁人,旁人又何尝不想保全你?你再不要来了, 只当我求你……”
她知道吴缜不会听她的话, 他必然还要劝她甚至求她开门。
她不能的——
受了她带累的人已多得足够,再不能添了。
她狠下心, “你走!”又喊:“我到屋里去, 你若不走, 我再不踏出房门半步!”
说完真的大步跑回屋里去, 重重摔上了门。
元凌受了惊, 睡梦里呜咽一声。
湛君慌忙到榻边去。
元凌并没有醒。
湛君看着他紧闭的眉和眼, 霎时泪如雨下。
她想他活。
湛君又敲了两块冰,手里攥着, 待棱角全融了, 搁到元凌手里。
可是有什么用呢?
湛君深深地绝望起来。
心里翻江倒海地痛, 她捱不住,蹲下去, 两只胳膊交叉着,抱住了自己的颈项。
半晌, 她抬起头,一双泪眼,直直望向头顶虚空,张开不停颤抖着的唇:
“……一切仁慈的神佛,我在此恳求宽宥……我早已改悔,未敢再有半分轻慢……罪在我一人,稚子无辜……只取我的命吧,我愿生生世世供奉……”
门从外面打开,元衍抿着唇走了进来。
湛心神专注,对周遭的一切都失了觉察。
身子骤然拔起,她惊骇转身,看清了是元衍,心跳都停下。
“你怎么进来的!”她眼睛瞪着,整张脸都没血色,“她们难道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他掩住了她的唇。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挨近了她,他轻声道:“我斩了门进来的。”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他必然不知道!
“我患了时疫!”湛君狠狠推他肩膀,推不动,又急又气:“你还不快走!”
“到哪儿去?”按着她两边肩膀,元衍声音平静,低头凝视她的眼神也一样。
“随你到哪里去!快离我远些!”湛君要扔他的手,被他反攥住,怎么都挣不开。
什么时候?他竟然还这样!湛君不由得顿足怒目,“生死所关,我难道哄你?崇宁城十室九空,你还不快……”
“我知道,”看着她眼睛,他轻声讲,“我什么不知道呢?”
“我是为了要与你同生共死才回来这里的。”
他低声唤她的名字。
外头起了风,刮进来。六月风也是烫的,扑在人脸上,火燎着一样,更叫人觉得身上冷。
湛君抱住自己的两条胳膊,瑟瑟地抖起来。
她真恨他。吴缜肯为她死,她有的只是感激,可他说那样的话,湛君恨他。
她恨他的纠缠,恨他做下那些事,恨他待她的好。他待她这样的好。
他怎么可以呢?他应当做个纯粹的坏人,好叫她有纯粹的恨。
可是他偏不。
湛君也恨自己,这辈子做不成心狠的人。
脸伏在肩膀上,湛君哀声痛哭。
元衍伸出手抱她,抱紧了,像是长在一起,又给她擦眼泪,道:“你别哭。”
也罢,湛君想,他欠她的未免太多,他应当拿命偿,他是自愿死,旁人报复不到她头上。
是,他就该死,他和她一起死,算他们两清。
可她在做恶人一途上本就缺了天分,后天又少了栽培,冷眼瞧人去死这种事,她实在做不到。
而且,虽然不想承认,可她的心清楚,她不想他死。
她始终是希望他好的。
“……你走吧,”她哽咽着,“你大业将成,要是死在这里……怎么甘心?”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他低头,吻到她耳尖,“那些我欠你的,要如何还?敢亏欠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偿还,我又何止对你一人负愧?”他看向榻上不省人事的元凌,“你们要是死了,我怎么能独活?你不顾而去,留我一人,同痴怨愁恨关在一处,日日与之为伴……那你的心未免太狠。”
他总是这样,她被他逼着,爱恨不能分明。
湛君低声哭起来。
“可我想你活着……”她抬起头,“你要活着,总得有人为我们除怨雪恨……”
“会有人的。”握着她的手,他轻声讲。
湛君话说尽了,元衍仍是不肯走。他既一心求死,湛君也没奈何。
她困乏得很,眼睛都要睁不开:“我真的累,我得睡了……”
“好,你睡。”
湛君躺到元凌身边,才闭了眼,又坐起来,含混着声音对元衍道:“你若是不睡,便帮我看顾他,要是他手里的冰全融了,你就再凿两块……”
“记下了。”元衍换掉元凌额上的巾帕,轻轻摸了摸他通红的脸。
湛君又想了想,记起她的药来,拉了元衍的胳膊,指着地上的两张纸叫他看,“我写了药方,你叫他们煎来给我吃,字多的给阿凌,不要混了……你隔着墙读给她们听,叫她们拿纸笔记下,要离得远些,这个病凶得很,别染了旁人……”
元衍一边答应着,一边捡了纸起来,仔细看了,发觉确实有一张字多些,不过也只是略多。他不敢轻率,想着再同湛君确认一番,于是转过身要问,却见她已然裹了薄被睡下,整个人缩成一团。他不敢打扰,只是在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榻上的两个至亲至爱之人。
一家人,能死在一处,也是好的。
甘心么?当然不甘心。
可他愿意死。
只是要感慨世事难全天意弄人。
他想要的全部,近在咫尺,明明伸手就可以触到,可天偏偏不肯成全。
罢了。
湛君一觉睡醒,再不觉着冷。热得厉害,叫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碗,盛满了滚烫的汤。沸腾着的是她的血。
人昏昏的,耳边只有嗡鸣声,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想动动手指都做不到,眼睛也是半阖半张,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泛着白而透亮的光。
牙齿被凉且坚硬的东西抵开,湛君受了激,人清醒了些,莫名生出了力气,眼睛睁开来。
入目是元衍沉静的脸,两人对视了片刻,元衍搁下碗,扶着湛君坐起来。
碗里的不知是什么汤,有些腻,闻着就不舒服,喝起来更坏,像黏在了口腔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是以湛君只喝了一口,再来就皱了脸,嘴紧闭着不肯张。
元衍还举着勺子,道:“你得先用些饭食,不然没法吃药。”
湛君嘴里难受得厉害,只当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