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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篇·初次

  儿时,赵池菲喜欢找宋煦玩,她是赵家千金,赵、程两家别墅都在旧金山湾区的富人区。
  赵池菲、宋煦和程珣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宋煦年纪最小,率性勇敢,她小时候很男孩子气,不爱穿裙,更喜欢裤装,不影响她的冒险游戏。
  小时候的宋煦,没半点淑女、公主的影子。
  打小受精英教育,见惯各类上流名媛的赵池菲,从未在他们的世界里,看见这样离经叛道、特立独行的女孩。
  赵池菲问她:“你的父母不会管你吗?”
  “我父母不在旧金山。”她们坐在楼梯栏杆前,宋煦的双腿荡下来,“我的教父会管我。”
  “你的教父放任你出来玩?”赵池菲第一次发现坐在楼梯上,把双腿垂下来是那么舒服、自由,她问,“你不用上钢琴、小提琴、马术、礼仪这些课吗?”
  宋煦纳罕看她一眼,“我为什么要上这些课?”
  程述尧对宋煦的教导延续她父母的风格,尊重且不过分干涉,她可以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样子,她的人生有无数可能。
  宋煦偏爱冒险,抛开容貌,她眉宇间有股英气,比起同龄女孩们的遮掩躲藏,她更喜欢直面挑战,率性而为,偏好惊心动魄的时刻。
  这让赵池菲错以为,她要是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曾经,情窦初开的年纪,谈及梦中情人,在赵家别墅阳台上,两个少女捧着脸,面面相觑。
  迷恋童话的赵池菲先说:我喜欢白马王子,嗯,可以像程珣那样,性格温柔又聪明的男生。
  轮到宋煦,她从不信公主王子那套,便说:那他一定要能征服我,又能被我征服。
  这听着很抽象,赵池菲问她:你有喜欢的人吗?初恋是谁?
  宋煦对她眨眨眼,微微一笑,小声说:秘密。
  这真的是永远的秘密,罪恶的禁忌。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传说,亚当和夏娃遭到蛇的引诱,违背上帝的命令,偷吃伊甸园的禁果,从此以后,上帝降罪人类。
  如果说禁受不住诱惑,肖想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与生俱来的原罪。
  那她已越界无数次,罪孽深重。她绝不后悔,也不祈求上帝的怜悯与眷顾。
  还是,让她永远保守心底的秘密吧。
  ——
  十三到十六岁,无疑是一个女孩成长变化最大的时期。
  大部分女孩将经历许多人生的第一次,初潮、初吻、初恋,甚至,有些少女会度过荒唐青涩的初夜。
  三年里,宋煦抽条长高不少,进入青春发育期,她的身体长势平缓,身材高挑,加上舞校控制饮食,竞争残酷,每年都有学生因生长发育不合格遭到淘汰,能被留下来的都是好苗子,符合芭蕾中“三长一小”的身材比例标准。
  手长、腿长、脖子修长,再有圆而小的头颅。
  有段时间,赵池菲在巴黎混某个很水的艺术专业,期末前,她有大把时间挥霍,赵千金总爱拉着宋煦钻进各色销金窟,美其名曰体验人间烟火。
  有一回,赵池菲带宋煦参加一个正式、规格较高的宴会。她为好友准备了一套礼服。
  简单的抹胸鱼尾裙,宋煦换上身,赵池菲在镜子里瞥到,一时难以移开视线。
  三个人里,赵池菲和程珣同龄,宋煦年纪最小,她才十六岁,十七岁还不到,着极挑身材的礼服,也显得完美,从后看她背影,线条紧致,无比美好的纤长沙漏型,青春曼妙。
  宋煦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才十岁左右,美貌已初现端倪,哪怕是留短发撒野的男孩子气时期,她的眉眼如画,天生浅瞳像琥珀、琉璃,眼波流转间,灵气四溢。
  遑论,她被接到程家,老太太让她学习淑女的礼仪规矩,加上她习舞多年的身姿,安静坐在那里,的确像一位仪态万千、温柔如水的公主;再熟悉她一些,才发觉,这分明是一只没心没肺的小狐狸,天资聪颖,早就化形成人,无师自通地勾魂摄魄。
  赵池菲感慨,她真的长大不少,外表和气质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纯真魅惑,仿佛美艳绝伦的莎乐美,能窥见日后定引得无数男人折腰。
  这副容貌和身材,会有她拿不下的男人?
  宋煦注视镜子里的自己,长睫微垂,她说:“那可不一定。”
  赵池菲略感错愕,没一会,宋煦翘起唇角,用玩笑的口吻:“当然,晚宴上我看中哪个男人,他就会跟我走。我们来打赌?”她微微挑眉,眼里闪动着自信又狡黠的笑意。
  这世上没有她办不到的事。对她来说,这世界是那么广袤而美丽,充满着未知的荆棘冒险。
  令人不禁深信,她随时能提起裙摆,视而不见一切危难,如同赶赴宴会般去力挽狂澜。
  赵池菲和程珣都比她大几岁,唯独缺乏她那样的勇气。
  很久以前,赵池菲就暗自羡慕她。宋煦的教父一定对她花费颇多心思,旁人难以想象的心思,不是纯靠钱砸出来,否则,不会教养出这样一个永远性格坚强、乐观又勇敢面对世界的女孩。
  从小到大,面对无数热烈的追求者,宋煦报以礼貌微笑,心里一概忽视,至于是否答应约会,全看她当时的心情。
  身边朋友和同学都清楚,没有哪个英俊男孩能待在她身边超过一个月,这样看上去,她的心一直不定,似乎总在茫然寻找什么。
  真的茫然吗?
  十六岁的仲夏夜,程家寻常的家宴上,她被老太太一通电话叫回来,连夜飞回旧金山,时差还没倒回来,她从老太太房间里离开,结束问候。
  跟着波斯猫露露,她有点走神,冷不防,猫咪窜进漆黑房间里,她随之跌进黑暗中。
  一丝光透过门缝照进来,佣人在前引路,男人从腰间解下手枪,将金属家伙放到托盘里,他不紧不慢整理袖口,随后越过佣人,步伐沉稳而有目的。
  经过门口时,男人脚步一顿。他素来警觉敏锐。
  波斯猫从黑魆魆里钻出来,门被无声打开。
  佣人认出半跪在阴影里的少女,诧异唤:“宋小姐?”
  在这满室的昏暗里,宋煦抬起头,眼睛直直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轮廓,深邃宁静的眼眸。
  那一刻,久违的感觉被唤起了。仿佛心底深处枯萎的角落再度复苏,耳朵里全是清晰的心跳声。
  然而,她平静地说:“您回来了。”
  程述尧向她伸手,同样平静问:“你怎么在这里?”
  再一次,她把手放在他掌中,男人稳稳回握。
  时隔三年,她再见程述尧,内心深处的念头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她开始努力说服自己,也继续保守秘密。
  那次意外的见面后,又过了几个月,程述尧仍然没出现。那天的邂逅,竟像一个飘渺的美梦。
  在他心里,她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吗?
  宋煦理智上明白,她要及时遏制脑袋里各种疯长的念头;另一面,她又想再见到程述尧,该怎么做?思索一番,她决定要和全校最英俊的男孩谈恋爱,借此转移注意力。
  那是一位金发蓝眼的少年,他笑起来,令女孩们眼前为之一亮。
  他很早就注意到宋煦,神秘美丽的东方美人,他倾心已久,隐晦向她发出邀约,无奈骄傲的公主从不向他投来一眼。
  不曾想,公主改变态度,答应他的约会。
  坐在喷泉池边,少年牵着她的手,悠闲地问:“你的初恋是什么类型的男生?”
  树荫下,宋煦望着远方相拥的恋人,她聪明地避开,反将一军:“没有诚意,你应该先向我坦白,尊重女生好吗?”
  少年说完自己,却道:“你的初吻还在吗?”
  她想笑,这种调情她听了不下百遍,宋煦戴上天真纯洁的面具,问:“你想要尝一尝吗?”
  话落,少年握住她的肩膀,表情认真,低头吻她。
  宋煦任他搂着自己,她闭眼跟少年接吻。怎么说呢?她只和英俊的男生接吻,有的温柔,有的莽撞,无一例外,他们都很用心,想要拉她沉沦其中。
  奇怪的是,她感觉平平,有时思绪会游离。
  可是,为什么有人仅是投来淡淡的眼神,都能让她像中枪一样屏住呼吸、脑袋空白?
  提起初吻,宋煦思绪开始游移。如果说,只是唇上轻轻一触也算是吻,那她的初吻是发生在几年前的雷雨夜。
  那日天色阴沉,浓墨般的乌云盘桓不散,窗外,蔓延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宋煦练舞回来,看见男人坐在沙发上,头往后仰着,似是闭目养神。
  她走过去,唤他四叔,没反应。宋煦靠近他,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居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这一点也不像程述尧的风格,他睡眠浅,很容易醒来,也从来都不会睡在沙发上,显得很随意。
  程述尧像他的将军父亲,通身的整肃感,好像一直活在冰冷井然的秩序中,随时严阵以待。同时,他身上流着母亲的贵族血统,身份高贵,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优雅从容。
  她垂眸盯着他的脸,那是女人们所追逐的英俊,且极有气势,仿佛再俊美的少年到他面前,都像个驯服的小畜生。
  犹豫,只有一秒不到,少女俯下身,飞快地用唇轻轻去碰他的嘴唇。
  结束太快,她的心跳也太快。她只觉得那触感柔软、有点凉。
  沉默中,见他还不醒来,宋煦摸了摸男人的额头,皮肤微凉,额头冒出冷汗。他生病了,不知不觉间昏睡过去,宋煦赶紧推醒他。
  后来,宋煦才知道,原来接吻是要有所回应,她这种算不上吻,顶多是聊表爱慕。
  回过神来,金发少年抚上女孩的脸,两张年轻的脸庞耀眼如画报。
  她是他见过最聪明漂亮的东方少女,长发褐眸,娇媚灵动,尤其这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艳光四射,不可逼视。
  她的性格更是率真可爱,连倔强都很美,每当和人说话,她转过脸来,明丽的面孔,猫样的眼眸,长睫上下忽闪,潋滟又阴晴不定。
  如此想来,她家境优渥,父母定十分疼爱、呵护她,尽管骄纵,却不娇气,天性乐观又要强,练舞上很能吃苦,期末名次永远靠前。
  少年心猿意马,很快,他们连续约了三次。
  第四次见面,金发少年带着宋煦来到一家旅馆,她被拥着走进电梯,预感不对劲,但为时已晚,男生的力气很大,她推不开他。
  金发少年身边不缺贴上来的女孩,他顶着校草光环,只跟漂亮女孩谈恋爱,几番甜言蜜语,温柔攻势,他又能得到更多。
  每一次,他的开场白都一样:她太美丽了,他又太喜欢她,真的忍不住。
  每一次,他骗女孩们初尝禁果,她们总是天真相信。
  这次也不例外,宋煦挣扎许久,力量悬殊,实在逃不脱,她看着上方的金发少年,冷冷地说:“戴好保险套。”
  她没有经验,但知道要保护自己,以往和其他男生约会,她会保持分寸不越线,牵手、拥抱和接吻没问题,上床不行,这回大意了。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宋煦漠然地转过脸,不去看他。
  若换成其他女孩,可能会恐惧绝望、哭闹不止,宋煦冷静应对,才没必要寻死觅活。
  再难的情况下,她始终坚强勇敢,这性格是像谁?又是源自谁的悉心教导?
  宋煦注视天花板上的吊灯,学校里,女孩们私下里讨论着禁忌话题,第一次务必要小心、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做、要告诉男生动作温柔慢一点……
  她认为性没那么神圣和美妙,生物的本能而已,用不着神话和犯讳。
  赵池菲有时说她本质冷漠,可能是的,但这冷漠又是像谁?
  况且,宋煦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想——如果不是和他的话,跟任何人做都无所谓,反正都一样。
  有些事这辈子绝对不会发生,她笃定地想着。她将永远保守秘密。
  忽然间,门被撞开,一把枪顶在金发少年的头上。
  宋煦立即坐起来,看着眼前几位高大的男人,为首的凌扬唤她小姐,从那时起,她才知道,原来一直有人暗中保护自己,这都是程述尧的命令。
  虽大错没有酿成,但这件事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宋煦倒霉遭殃,免不了回程家被批一顿。不料,老太太动怒非常,只有品性不正的少女才会放任自己,哪怕她是程家的外姓小姐,这事要传出去,只会丢尽程家人的脸。
  名门望族向来看重名誉,老太太作为大家长,要秉公处理,教人信服。
  那天宋煦踏进书房,耳边带刺刻薄的话就没停下来过。
  程老太太携两位家族妯娌坐在沙发上,老太太边品茗,边听着妯娌间一唱一和意有所指的辱骂,她心情略好。
  这孩子是只养不熟的小猫,以往任性、添麻烦就算了,竟闹出这样的事,实在不像话。
  老太太让宋煦跪下认错,她不愿意,心里直骂她老妖婆。
  宋煦心理承受力很强,绝不哭丧着脸,她们骂的话她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程老太太放下茶杯,一记清亮的响声,她说:“有骨气很好。看来,我要跟述尧说一声,他未成年的教女勾搭一个浑小子,轻浮随便到去酒店开房。”
  闻言,宋煦倏地抬头,她别的都无所谓,老太太要是对程述尧说,那必定会添油加醋。她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难堪。
  骄傲的公主脸色苍白,她低头沉默了会,索性跪在地毯上。
  难听的话没有停止,直到三叔程谨言过来,他是大学教授,戴一副银丝眼镜,说话温文好听,如沐春风,他派辆车接走两位妯娌,她们毫无异议。
  耳边终于清净。接着,本应动身返校的程珣,此刻出现在程家。
  少年俊秀白皙,单眼皮,眼睛漆黑,有点男生女相的面孔,线条清隽,自带书卷气。
  程家的孩子长得都好,程珣自小就是女生们心中的白马王子。
  程珣先问候奶奶,再温声解围,程老太太见到孙子,自然心知肚明,她扫了眼宋煦,气消大半,仍未收回成命。
  “我也有责任。”程珣的眉眼朗朗如月,他在她身旁跪下,“我没有保护好妹妹。”
  从小到大,程珣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留给她,宋煦热爱冒险游戏,他跟着保护她;宋煦刚来程家时,不服管教,在礼仪课上坐不住,老太太命人把她关进小黑屋,程珣赶过来,挡在她身前说:谁都不能带走妹妹。
  后来,程珣父母的葬礼上,相互依靠的孩子们,始终牵着手。无风无月的夜里,女孩倾身抱他,柔声说:哥哥,你还有我。少年在黑暗中凝视她的眼睛。
  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她,既然无济于事,他便选择和她共苦。
  老太太看着两个孩子,眼神复杂。
  宁静之中,门再度被打开,引路的佣人退下。
  外面气温很低,男人一身黑西装,外搭件极长的双排扣大衣,修身利落,愈显他阔肩窄腰,分外英发,将西服穿出军装之感。
  男人携着一股寒意缓缓走过来。
  他步伐平稳,皮鞋轻叩地面,发出沉沉的声响,节奏克制,离近了,高大隽拔的身量,给人无端的压迫感。
  尤其那双眼睛,寒星碎钻般,静静沉下去,就像月光下流淌的湖水,深不见底的幽凉,令人想看又不敢看。
  若非眼神使人发沉,他的确生了一张贵族式的英俊面孔。
  终于,程述尧来了。
  太过英俊,气场又太强,宛如恺撒亲临。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不由自主地屏息,静待他说话。
  程述尧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人,站定道:“这点小事不劳您费心。”
  他的语调低沉动听,依旧是游刃有余的优雅。
  “小事?”程老太太微微眯眼,目光锐利,“述尧,什么才是大事?她还没成年,差点失去清白,还一脸无所谓。她是程家的外姓小姐,是你的教女,现在不教好,以后只怕惹出更大的麻烦!”
  程述尧淡声说:“我了解她,她有分寸。”
  “您也说了,宋煦是我的教女。”程述尧神情不变,眼底水不扬波,“她的确不适合再待在程家。”
  伴随这句话,他向她伸出了手。
  那双修长干净的手,戴着黑色皮手套,惯于掌控一切,冷酷、从容不迫。
  “宋煦,跟我走。”他的声音淡淡传来,似隔着遥远距离。
  程述尧不再多言,老太太冷哼一声。
  同辈中,程述尧家世最显赫,谁都要让他几分薄面,程珣父母离世后,二叔程思成独揽大权,对他有所忌惮,比起凌厉果决的手段,他年轻得可怕,当真后生可畏,令知命之年的程思成不得不提防。
  毕竟,再年富力强的帝王,终究难逃行将就木的命运,改朝换代,不过是时间问题。
  宋煦把手放在他掌心,她想要站起来,跪太久,双腿跪麻了,她脱力地要往下跌,程述尧反应极快,手臂揽过她的腰。
  随后,男人直接俯身打横抱起她,动作毫不费力,很稳地抱着她。
  这瞬间,宋煦心底一荡,她直愣愣注视着他。
  少女身材高挑,只有在他怀里显得娇小。她迟疑几秒,抬手搂住他的脖子,那姿态像一只受伤的天鹅。
  程述尧微微颔首,迈开长腿,抱着她离开,昏暗的长廊中,他脚步平缓,衣袂翩翩,双手没有松动分毫。
  宋煦依偎在他怀中,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冰冷挺括的面料,软黄金般不菲的价格。
  哪怕情况再焦灼,他都能保持镇静,衣着严整,缓慢地逼近,一向不缺手段,重压之下,心生敬畏与臣服。
  阴差阳错,她还是见到他了。
  男人侧脸冷峻,挺直的鼻子如雕塑品,他问:“为什么要跪?”
  她盯着他柔软的长睫,放轻呼吸,道:“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老太太的话不用在意。”程述尧不露声色说,“这件事你没有错,是对方强迫你。”
  “可是,他说喜欢我,对我表白很多次。我不愿意,他非要强迫我。”宋煦问,“难道,男人都喜欢这样骗人吗?”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谈论男女话题。
  静默了会,程述尧回她:“如果是真心喜欢你,不会急于一时。”
  “我不缺谁的喜欢。”宋煦靠近他的胸膛,低喃,“我一定能找到真正喜欢我的人。”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神伤。
  程述尧步伐微滞,他面庞如静水,道:“以前我教过你,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影响自己。没有人值得你委屈难过,让你放弃一切也要去追随。”
  骄傲聪明的公主,不该为任何人或事低头,应当勇敢自信地征服世界,且一直如此。
  他说:“无论是什么情况,我不准你下跪。”
  “您送我来程家,又对我不闻不问。现在,我是丢您的脸了吗?”
  即便如此,宋煦仍没放手,她多想再停留一会。
  程述尧望着前方:“你做任何事都不会给我丢脸。”坚定不移的口吻。
  宋煦忍住泪意,她拍他的肩膀,声音很低:“您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哥哥。”
  见他不松手,她开始胡乱挣扎,甚至责问:“您为什么才来?”
  “宋煦。”程述尧蹙眉,似在忍耐什么,“听话。”
  “我要去找哥哥。”她不会掉眼泪,而是跟他怄气,“不管怎样,哥哥会陪着我。您把我扔到程家的三年里,哥哥一直陪着我。”
  少女挣脱他的怀抱,好像天鹅振翅,迫不及待飞向远方。
  程家门口,三辆纯黑专车等候多时,一行人见程述尧现身,随即迎上前,无声跟在他身后。
  少年寻过来,被近旁手下拦住,程述尧抬了抬手,没有表情地看向程珣,问:“什么事?”
  “四叔。”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似有穿透力,程珣略感紧张,他不禁低头,“谢谢。如果不是您告诉我今天的事,我都不知道奶奶会为难她。”
  程珣就是她要找的哥哥。
  “不用。”越过少年身畔,他脚步顿住,说,“宋煦在里面找你。”
  来到车旁,程述尧眼前一黑,他及时伸手撑住车门,神情如常,再缓慢弯身坐进车里。
  两分钟内,所有人即刻上车。
  车厢里,鼻尖萦绕着一股血锈味,周尹配合着医生,轻快脱下程述尧的外套、衬衣,摘掉那只浸满了血的黑色皮手套。
  他怕赶不及,来程家前,程述尧先通知程谨言和程珣,拖住老太太。
  程述尧特意穿了一身黑,黑色能压下所有的颜色和情绪,溅血无痕,静静地厮杀。
  医生检查伤势,解下缠在他手臂上的血纱布,他叹息,“你这手臂是不想要了?”重物都不能提,何况是抱起一个人。
  程述尧面庞苍白,侧头望向窗外远去的程家别墅,窗玻璃上,映出一双冷漠深算的眼睛,他垂下眼睫,似在沉思。
  “先生。”周尹看着面无表情的程述尧,问,“小姐……要接回来吗?”
  “暂时不用。”程述尧意识很清醒,“让凌扬知会她,要想走可以,走了就没有回头路,别再回程家。”接着,他叮嘱周尹,把空置的半岛别墅给她。
  老太太非挑今天问讯宋煦,这是何意?多少都在帮程思成试探他的情况。
  身处权力漩涡中心,风暴在头顶酝酿,倾覆之下,焉有完卵?
  宋煦不离开程家也好,暂时的,那里是安全的避风港、平静的风暴眼。
  耳边响起医生的嘀咕,在质疑伤口的开裂与他抱的人的体重,医生感慨他失去了痛觉。
  其实她很轻。若非他受伤,手臂难以借力,她是决计无法挣脱他的怀抱。
  雨落在玻璃上,缓缓游弋,像泪痕,逐渐模糊视线。
  程述尧目光很深,犹在思虑。
  那对一起跪在地上的少年少女,相识于微时,他们是城堡中无忧无虑的王子公主。
  三年过去了,孩子们的感情也不同了吗?
  ——
  直到十二月底,圣诞节前夕,细雪纷落的傍晚,宋煦再度见到程述尧。
  歌剧院舞校放假,宋煦返回程家,她对自己有要求,假期也不松懈,经常在练功房呆上一整天。
  道别老师,踏出舞蹈室,冰凉的雪片迎面飘来。
  宋煦没走几步,周尹从后叫住她。
  路灯昏黄,细雪簌簌,华贵的黑色专车停泊在不远处,几名手下静立四周,时刻保持警觉。
  周尹上前拉开车门,男人下车,撑着一把黑伞向她走来。
  天色昏沉,远处隐现一座教堂,尖耸入云的塔顶,那轮廓犹如一片漆黑森林,一处危险又蛊惑的深渊。
  男人走过来,他身后黑压压的教堂沦为背景,他分明年轻,却拥有与宗教相似的气息——如同一座哥德式教堂,高耸入云,华美繁复,仿佛天使与魔鬼的巨大骸骨,神圣又黑暗,神秘又宏大,使人崇敬且畏惧,不由自主地献祭、信仰。
  和小时候一样,每当他们有矛盾,隔一段时间后,教父会先来找她。
  宋煦任性归任性,她心里明白,这是他们间的冷静期,一旦结束,他们会默契地不再提起。
  她再大胆也不敢惹他生气,始终敬畏。尽管程述尧是她的教父,她可以唤他四叔,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男人不为所动的一面,没有什么人或事能撼动他,冷静理智,近乎无情。
  这一瞬,恍若神祇降临。
  不形于色的俊美面容,高高在上主宰着别人命运的神祇,连他握着的伞柄,都像是泛着冷光的利剑化作而成。
  又是近一个多月不见,她只是想他。宋煦按着涌动的情绪,问:“您怎么回来了?”
  程述尧替她撑伞,他神色平静道:“今天是平安夜,程家有家宴。”
  宋煦轻声说:“一年过得好快。”
  男人说话做事有种旧时代贵族的优雅,慢条斯理,同时,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场,两人走在一起,气质相近,引人频频回头。
  周尹望着他们来到车旁,照旧,先生抬手挡着车顶框,公主坐进去后,他才收伞,递给身边的手下,自己弯腰坐进车里。
  曾有人问他,这个女孩是谁?为什么先生会亲自为她撑伞、开车门?是谁能让他十年如一日的悉心对待?
  周尹想了想,只说:她是先生的教女。最疼爱的教女。
  雀跃来得很简单。宋煦跟程述尧聊了聊,得知他将在程家住两天,她别过脸,不禁翘起唇角,猫眼石般的眸子里,光采闪动。
  少女的心情善变,她脸上的开心藏不住。
  程述尧回完下属的请示,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抬眸看他,唇边弧度恰好:“秘密。”
  仿佛才两年前,少女的容貌还像一朵未开的牡丹,纯真娇美,她无疑是同龄女孩中最出挑的,其他孩子处在尴尬发育期,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貌如盛放的玫瑰,最素净的状态也像天生带妆,肤白红唇,眉睫浓密,明艳度极高的长相。
  她的美丽中带点“杀气”——出现在哪,哪里便悉数褪色,而她是此间唯一鲜明活泼的存在。
  宋煦与任何帅气男友上街,路人都会自动忽略男生,目光被她吸引。
  只有当她和程述尧走在一起,他们平分秋色,不会被对方的光采所掩盖。
  教父在她身边,衬得她更像睥睨群臣的年轻女王、高贵典雅的公主,她仍在成长,需要他的教导和陪伴。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气质气场太相似。
  赵池菲见过她的教父,惊叹年轻之余,曾开玩笑说:怪不得他是你的教父,你们给人的感觉都很像。你是男人疯狂追求、征服的那种女人,那你的教父就是女人疯狂追求、幻想被他征服的男人。
  简而言之,两人身边绝对不缺异性。
  宋煦听后不乐,她不承认道:我和他一点也不像。
  程述尧看她笑得像一只偷腥的猫,以为有什么好事。
  夜幕低垂,车子驶过金门大桥,海面一平如镜,不多时,开到程家门口,慢速停下。
  依然,程述尧先下车,再将手递给宋煦。
  下车时触碰到他的手掌,这是第二件好事。
  宋煦止不住的想微笑,担忧他察觉什么,便看向程家门口,不期然望见程珣朝她挥手。
  她比平时要兴奋,忍不住说:“哥哥也在等我。”
  程述尧循着她的目光,看见那位俊秀的王子正沿花园小径走来。
  收回视线,他看着少女明亮的笑容,应声道:“你去吧。”
  宋煦转头问他:“您还有事吗?”
  程述尧语气如常:“嗯,还有点事处理一下,待会过来。”
  她信以为真,同程珣一起先回程家,等候开餐。
  却在十来分钟后,等到周尹把圣诞礼物给她,说:“小姐,先生临时有事要走,祝您圣诞节快乐。”
  宋煦低问:“他走了?”
  周尹点头,顷刻间,他看清少女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意,眸光黯淡,像枯萎了失去色泽的玫瑰。
  周尹不忍再看,他提醒宋煦:“小姐,这是礼物。”
  气氛凝滞了会,宋煦冷声说:“我不要,还给他。”
  “小姐。”周尹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
  “随便你处理,扔垃圾桶也可以。”
  周尹一愣,他们冷淡的态度何其相似。
  “小姐,收下礼物吧。”
  宋煦不带情绪扫一眼,这些年来,她待在程家见不到他,每次节日,程述尧都会差人送来礼物,每次送给她的礼物都是家族同辈中最好的,其他孩子都羡慕她,她却不以为意。
  这些被家族的大人们看在眼里,有的猜测程述尧极为重视她,但,有人认为也不见得,每次都只有礼物,人影都不见,看来程述尧对她也不过如此。
  尽管如此,家族中确实没人敢对她如何,他们都清楚她背后是程述尧,他给她撑腰,没人敢轻视她、动她分毫,可那又如何——
  她要的不是这个,她想见他,她要他回来,或者,让她待在他身边。
  “他这三年是有多忙?”宋煦问周尹,“连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看我吗?”
  周尹欲言又止,“小姐……”
  刚把宋煦送来程家那会,先生很不放心,几乎每个月都会来程家看她,但每次都很短暂,每次都远远看一会就走,有时是借口来找老太太,有时是受伤了要回来看她一眼,再放心离开。
  事情尚未结束,周尹什么都不能说。
  最后,周尹只道:“小姐,无论发生什么,请不要质疑先生。”
  少女竟微微笑了笑,“我有什么资格质疑他的决定?我只是他的教女。”
  他们的隔阂由此而来。
  ——
  这之后,程述尧受老太太的邀约再来程家,已是初春。
  阳光灿烂的午后,老太太坐在庭院的树荫里,品尝下午茶。
  程述尧按时赴约,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在老太太面前坐下。
  简单问候后,程老太太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述尧,不瞒你说,我请你来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事。”
  程述尧抿一口红茶,明知故问:“什么事?”
  她先说:“宋煦父母都不在了,她是你的教女,在大事上,只有你能为她作主。”
  程述尧放下茶杯,极轻的声响,他神情不动,听程老太太说:“时间过得真快,跟一眨眼似的,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今年宋煦要满十八岁了,都是大人了。”
  话一顿,程老太太看着他,直接道:“你作为她的教父,对她将来的丈夫有什么要求?”
  老太太仅仅客气一问,程述尧却垂下眸光,深思着说:“家世、外表、能力都不能逊色,重要的是年龄合适,相差五岁之内,她要喜欢对方,彼此情投意合。”
  程老太太闻言微笑,“你看程珣怎么样?”
  公主王子当然相配。何况,程珣是她要找的哥哥。平安夜那晚,女孩对少年的喜欢压根藏不住,她会继续留在程家,大概是因为程珣。
  不知多久,他平静道:“他们青梅竹马,条件合适。”
  老太太满意点头,“你也这么觉得。既然如此,等宋煦过了十八岁生日,两个孩子先订婚。这些年来,家族内斗争不断,人心异动,有些事还是趁早定下来……”
  后面的话,程述尧没在听,他喝完红茶,放下空茶杯。
  程述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订婚的事我会跟她说。”
  男人如此平静,以至于到后来,程家大权旁落,胜负已定,他们的婚约立即取消。
  老太太恍然大悟,不敢置信问:“述尧,你对你的教女,究竟是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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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晚九点,往事篇与正文会穿插放,怕正文里太多插叙影响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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