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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误会

  她醒来时,手边并没有剑。她安然卧在自己的寝房中,帷幕低垂,窗扉紧闭,她一时分不清是凌晨还是黄昏,只有帷帐一角的银制小熏球里如常散发出清雅的香气,提醒她此处并非又一重梦境。
  她应当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她坐起身来。
  帷帐外的奴婢当即围拢过来。
  “他在哪?”她懵然开口。
  侍女不解地问:“殿下要找谁?”
  她一时十分困惑,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侍女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的时记香,又道:“二刻。”
  她挥开要为她梳洗的奴婢,凭着记忆向着前书房的方向走,她的赤足在游廊上发出一连串的空响。一连串惊慌的奴婢在后跟随着她。
  她看到书房外的台阶上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那当然是梦魇,他既不可能会把佩剑交给她,她当然也不会去杀他。
  “将军。”她开口。
  那个身影当即回头,却不是卫渊,原来是卫渊的亲信之一,北中郎将高绍宁。她认错了人,颇有些尴尬,却不好开口。高绍宁原是卫渊母家的表亲,他们略有些像,也并不是奇怪的事。
  他疑惑地注视着她,恭敬地问了安,没有任何其他举动。他发现她仍旧是就寝的装束,连鞋袜都未穿。他身为臣属,并未见过她这样不端整的样子,本能地好奇起来。
  “殿下要找哪一位将军?”高绍宁见她这样恍惚,终于笑着开口问她。
  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问道:“我做了什么?”
  “殿下做了什么?”高绍宁不解,依旧调笑她方才的过失,“殿下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殿下须说清楚,究竟是寻哪一位将军。”
  她果然是做了些什么。那难道并非梦魇?她惶然站在原地。
  “今年是哪一年?”她忽然问。
  “征和五年,”高绍宁不解地回答,继而补充,“十月。”
  “所以他究竟在哪?”她有些恍惚,“你又是我的什么人?”
  北地少年风气恶劣,他见她大约是梦魇了,寻卫渊寻得着急,更加觉得有趣。
  “殿下好好想一想,我是你的什么人?”
  她正在梦魇后的恍惚中思考着答案,高绍宁却忽然收了调笑的声色。
  “阿兄,天地可鉴。”高绍宁把双手举起来示意清白,见卫渊冷着脸不予理会,便寻机溜走了。
  卫渊显然通夜未眠,面容显得有些憔悴,整个人仍旧是朝会中的装束。他有些冷漠地注视着她,并不说话。
  “你怎么不早些来寻我?”她突然说了一句没有首尾的话。
  “殿下有何见教?”他并不理会她的问题,平静地询问道。
  她当即抱着他的腰投在他怀里。他怔了一怔,本打算要推开她,却仍旧把她揽在怀中。她知道他的弱点,他其实在她面前最是面薄。
  书房一角的御医见状不妙,当即提着药箱默不作声地离开。
  他虽然憎恨她的无情,却仍旧无法拒绝她。他此时在她面前十分不自在,于是也只好默默地抱着她。
  “你请御医作什么?”她问他,“你哪里不好?”
  他犹豫了片刻,并没有对她如实供述。她显然尚未发觉自己身上的异常,想必也并不想再为他诞育一个孩子。他觉得那个未及降世的胎儿做了十分明智的选择。“没什么要紧事。”
  “那就好。”
  “时辰还早,你要不要再歇一会儿?”他问她。
  “好。”她疲惫地闭着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手环着他的颈项,面颊枕在他的肩上。没有片刻功夫便又倚靠着他睡着了。
  “回去睡好不好?”他问她。
  她不作回应,只是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要他抱她。
  他抱着她默默地行走在游廊上,她安然地坠在他的怀抱里,手放松地垂落着,面颊依偎着他的肩,毛绒绒的呼吸吐在他颈侧。
  他默默地回想,忽然发觉她时常会这样毫无分寸地奴役他,对旁人的眼光也毫不在意。他追究原因,大概因为她是在宫人和内侍的眼目环绕中长大的。在被他俘虏之前,她的世界里既没有亲属之外的异性,也从没有过独处的时刻,她习惯了被人观看和照顾,以至于并没有机会养成寻常女子的羞怯。
  相处得久了,无论怎样重重矫饰下,人总会露出些许本来的面貌,即使是隔着血仇也是一样。
  他将她安放在床帏深处,原本打算离开,她却开口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想静一静。”她令他心烦意乱,他想要与她保持些许距离。
  “我并不会打扰你。”她露出蛮不讲理的一面,假装并未领会他的意思。
  他不再争辩,沉默着坐在一旁整理着思绪。他总是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她。
  他深觉茫然。这原本并不是他需要去思考的问题。除了她以外,他可以拥有任何人。
  然而她仍旧令他迷惘又困窘,并不只因为她是曾令鸣州血肉涂地却全然无辜的公主。
  若是朝中那些批判他“自误于女流”的腐儒看到他此刻这样揣测女子的心意,想必会更加愤慨。他忽然觉得“自误”二字非常准确。他当然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种折磨。
  他们当然也不会知晓他的快乐。他既然已经拥有一切,便不再甘心只在女人身上得到敬畏和服从。
  她安静地卧着,却显然并没有睡着。
  “方才睡醒的时候,我寻不到你,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件注定会后悔的事。”她忽然开口。
  “殿下未必会后悔。”他拒绝她的和解。
  她见他话锋不善,又尝试着调转话题:“方才的御医,是请来看你的,还是看我的?”
  “是你。”他以简洁的回答掩盖自己的愧疚。若不是她受了那样极端的刺激,他原本已经可以开始期待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那我可还好吗?”她坐起身来,一双眼睛探询地望着他,似乎是在寻找着任何一丝可供利用的情绪。
  他面对着她的目光,一时不知道是否要如实相告。
  “很好。”他回答,侧过头躲避她的目光。
  “那就好。”她既不责备他,也不追问,“我想要平稳地活上一百岁,如今自然不可以有差池。”
  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贪心的人,却只要一百岁吗?”
  “若是太久了,就不好了。”她见他面色终于和缓下来,不由露出狡黠的笑容,又说,“再久些,哪怕天下依旧太平,也未免太伤心了。譬如那上古的彭祖,活过八百岁,只有他一人长寿,却失去四十九个妻子和五十四个孩子,想必也不会多么快乐。所以我想着,一百岁便已很足够了。”
  他思考着她的话,试图略微想象她变作百岁老妇的模样,可她就这样天然明媚地在他面前,使得他想象中的老妇都显得不恰当的年轻,没有一丝百岁人瑞的庄重。
  “到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他默默出了一会神,忽然问她。
  “你可以等到那时再问我。”她侧着头笑了笑,给出一个刁钻的回答。
  她愿意背负着惨痛的记忆、容忍着他的玷辱去活一百岁。他为此抱着微茫的喜悦,却因他深重的罪行,依旧无法向她开口。
  “所以,”她说,“既然有一百年那么久,若是你肯给我些耐心,我也许——我总会——”
  他等待着她在“也许”之后的答案。也许会爱他,也许会原谅他,也许会忘记他。
  她并没有接着说,而是又说:“到那时,你也许也是。”
  “小鸾,你这样狡猾,竟不像是只在世上活了二十年的人。若你是我的臣子,我一定要把你的心取出来,看看是不是多了一窍。”
  “这又是什么话。”她脸颊红了红,却不肯承认。
  “期以百年之后,和期于来世,并没有多大区别。”
  她给他设下这般不切实际的约定,不过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伎俩。她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忍受着她的冷遇继续等待,也许在未来某个缥缈虚无的时点,她就可以心无芥蒂地爱他。
  她常常这样巧言令色地哄骗他,他也常常假装相信,她便也假装相信他已相信。
  “若要等到来世,你还想见到我吗?”她问他。
  他陷入思考,许久才回答道:“若是这一世的恩怨可以在地府算得公平,那自然想。”
  不再有累世的血仇,而是只有他和她,无论是高堂之命、媒妁之言,还是桑间濮上,让他和她心无挂碍地相对。
  “那你一定对我好些,教我多积欠着你,下一世你好安心受我的报答。”她再度露出狡黠的笑容来。
  “你当真狡猾。”他再次为她的巧言令色失笑,却接受了她的和解。
  征和五年,太学生谶纬案审结。此案既未如北地新贵的期待的那般成为卫渊更进一步的阶梯,也没有如关内旧族所畏惧的那般引发不必要的牵连。一切仅以当事太学生的死亡而告终,显得平淡且仓促,仿佛朝廷仍旧在皇帝治下,三司的官员只是按照本朝的律例,治了当事人擅议谶纬、妄传谣言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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