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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家族

  后来就连未曾启封的酒中都验出了毒物,萧衡虽然极力自辩清白,却难敌证据确凿。
  然而不知为何,卫渊面对属下对自己家事的专擅并不很恼怒,但碍于她的关系,最终他只是将萧衡革除了职责,不再令他入府奏事。
  她一面疑心自己谋事不周密,引起了他的怀疑,一面又猜想他大约是不想辜负他在幕僚中宽容的声名。
  虽然卫渊极力姑息处事,萧衡的被黜仍然在幕僚中引起了震荡,若干与之交好的臣僚认定公主有心陷害,不满卫渊自误于女流,纷纷转投他处。
  卫渊仍然有许多得力的党羽,她冷眼观察着,并不觉得他变得更加孤独,只是眼见得更疲惫了一些。
  事件之后他不再将她带在身边,随着月份渐长,她日渐举动不便,于是更加与世隔绝。她没有能来探访的亲族,也没有友人,只有卫渊每日来探望她。
  在漫长的苦闷里,她开始教九儿识字。九儿算得上聪慧,颇能举一反三,几个月的功夫已经能读些书。她的手不便利,九儿逐渐认了字后,便也能替她誊写些经文。
  “殿下有了身子,反是比平日格外瘦了。”九儿有些忧心地评论道。
  “专心些。”她提醒九儿留意笔下。
  “——若不知道看起来竟不像有身子的。”九儿继续评论道。
  “你懂些什么?”她愤怒地批评自己三心二意的学生。然而她亦彷徨起来。九儿不懂,她也全然不懂。
  她几乎是一无所知地被驱赶到如今的境地的。每日请脉的御医和那些检视她身体的面目可憎的老妇只是告诉她一切无恙,却并不告知她究竟如何成为一位母亲。
  她被独自留在这独属于女子的荒原上,一日日地觉得自己不再像人,而是渐渐接近野兽。
  她不再敢想起母亲和阿姊。若她们泉下有知,大抵也会痛心疾首地斥责她的堕落。她因为心境堕落到接近野兽,反而隔绝了大部分痛苦。
  人有许多苦痛,可兽只是一心要活着。哪怕她孕育的是恶鬼,她也只是一心要活着。
  她孕育的终究不是恶鬼。在她失去父母和阿姊的第二年,她有了自己的女儿。与她的想象不同,互相残杀的血脉结合出的并不是怪物,而是一个像朝露一样美丽的孩子。
  依京城的习俗看,婴儿降世的时刻并不理想。因此婴儿降生后不久,便由华严寺赐法号妙常,度作名义上的门徒,虽然仍然留在母亲身边,却并没有俗家名字。
  智能不全的皇帝为甥女的降生和“出家”颁下许多赐号和封赏。于是乳母日日怀抱着的便不再只是普通的婴儿,而是一位年幼的郡主、法师、真人、大士。
  只有她暗自心惊,知晓这是一个她未能用砒霜杀死的孩子,一个小小的人质,一项她自甘堕落的证据。
  婴儿十分健康,可她的心境仍然在负疚和憎恨中翻滚,有时头脑都为此变得虚弱而恍惚。她数次向卫渊要求剃发出家,甚至以死相胁,他只是坚持不许。
  她失望至极,在卫渊面前也不再矫饰。他的探访总是惹恼她,于是如今连他也极少露面了。
  两人形同离异,卫渊并没有依照幕僚的建议更娶于五姓之家。他大半时间忙于政事,偶尔会来看一看他们的孩子,想起她时会徒劳地供给她一些让女子快乐的事物,并换来她的忽视或讥讽。
  她听见廊下有人低声交谈,随后有人步入室内。她拥紧罗衾假作沉睡。
  来人将手掌覆在她额头上,她本能地张开眼睛。
  “你今日可好?”
  她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他想必今日很清闲,所以决定不妨再在她这里受一次冷遇。
  见她只是不答复,他又问她:“你连阿虎也不要了?”
  她心里一紧,坐起身来。“他又不是你的孩子。”
  她愿意开口同他讲话便很难得。他在她的呼吸里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酒气,她想必又在彻夜饮酒。
  “阿虎生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叫我父亲。”他提醒她。
  她脸颊发热。他当然知道那是她教的。
  她的长发散乱地交缠在背后,蓬蓬如乱麻。如今她过得浑浑噩噩,已没有心思修饰容貌。镜台久未启用,落着一层细细的尘土。
  他见她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颇有些心惊,迟疑了半刻,取过梳篦来给她梳理头发。
  她背过身去,显然有些难堪,却并没有反对。她由着他梳理了一会,又觉得十分不妥,就推开他请仆人布置沐浴去了。
  他独坐等待。她如此冷漠,却仍然给了他一种久违的安宁,她沉默着接受他,就足以让一切事物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不再有十年的尘烟,只有光风霁月。他可以如设想中一般打破贵庶的藩篱,剪除边务和税制的积弊,将许多人超拔出当下的泥沼。
  她沐浴回来时他仍沉湎在思绪里。她一言不发地步到他面前,径自环着他的腰埋进他怀里,她的长发还有些潮湿,他整个人笼罩在缥缈朦胧的香气里。
  他问她:“你原谅我了?”
  “为什么要原谅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她答道,脸埋在他的肩头。“到如今,你不应该再求我原谅。”
  “那我应当求什么?”他问。
  “求我的遗忘。”
  他怀抱着她的肉体,却觉得此刻并不真实。她并不是他温顺美丽的伴侣,她是一棵老朽的树上开出的花,是垂死的帝国抛出的诱饵。她爱他注定毁灭,而他去爱她也是一样。
  他放开她,她跪坐在他面前,微微倾着头,长发一直流泻到她的脚边。她抬起眼睛看着他,那样宝石一般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有非人的光彩。
  那个握着一截断玉大哭的小女子已经不见了,她如今美得很不真切,总令他想起盛开在月下的繁花。
  “你让我把那些事忘记,我就可以爱你。”她说。
  “我如何让你忘记?”他问她。
  “你再爱我一些,我就可以为了你把任何事忘掉。”
  他笑出声来。“那很好。”
  她温顺地承受他的重量,在他埋进她身体时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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