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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桥仙(8)

  后世之人谈起天祐四年,总会觉得那是改变大宋朝廷的转折点。
  那一年,左相薛怀庭因通敌叛国被处以极刑,一时之间谢植被顶上风口浪尖,众人都以为,原本就大权在握的右丞相或许会独步朝堂,再无人可与其制衡。谁知道,孟太后兵行险招,竟破格提拔了时任礼部尚书的女官姜书绾为尚书左仆射。
  都说蚍蜉虽然小,可也撼大树,更何况是姜书绾先前可是司刑狱的,与谢植较量起来竟也分毫不差,加之有孟太后力挺,短短两年后,竟也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彼时谢植以退为进,修国策一封递交皇帝与太后,其中通篇斥责左右丞相机制的不利。
  就在这时候,刚刚成长起来的晟宗皇帝公然宣布,自己将终身不纳后宫,以江山为聘,与大宋缔结盟约,将自己完完全全奉献给朝堂与百姓。
  晟宗皇帝刚刚年满二十,正是大好青春年华,就已经决定将自己余生完全奉献给百姓,此举博得一片厚彩。一时之间风波骤起,最终的结果就是,废黜左右丞相制。
  而大宋第一女丞相姜书绾只挂虚名,实则还是主要宣奉命令、行台谏章疏,流传百世的《天祐正史》正是由她奉旨主修撰。
  但那一年,还没人知道事情的走向会这般发展,只是各怀心思地赴孟太后举办的中秋夜宴。
  如今的姜书绾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小探花,她的座次正挨着谢植,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觥筹交错,而谢植也是心情不错的模样,但凡有人敬酒他必一饮而尽,而席间更是妙语连珠,每每金句频出总能博得满堂喝彩。
  他笑,姜书绾也跟着微笑,眉眼之间竟只容得他一人。
  孟太后也笑他:“谢相当为百官表率,若大臣们个个都像你这般,岂不是都乱套了。”
  谢植忙端起酒杯:“太后娘娘饶命,趁着官家出去的功夫逗逗大家开心而已。”
  姜书绾这才留意到,赵元思已经不知所踪。今晚定远侯带着他家亲眷也一并来了,想来应该是准备让官家与卫锦茵相看。
  一直跟在赵元思身边伺候着的小太监,暗暗朝姜书绾使眼色,她见谢植正喝到了兴头上,便也没有打扰,悄咪咪地就随着那小太监到了偏殿:“不知公公找我所为何事?”
  小太监恭恭敬敬:“姜尚书,官家在紫云亭等候。”
  姜书绾心中不解,然而还是朝着紫云亭走去,皎皎月光下,赵元思负手而立,显然是在等人,只是那卫锦茵为何不在此处?
  “前几日朕的话重了些,但以你之聪慧,应该知道那不是对你。”他的神色是难得的温柔,与平日里的冷凝与严肃相比,柔和了不少,“别往心里去。”
  姜书绾连连摆手:“下官未曾有过半句怨言。”然而心中却想起那一日谢植对她说的话,想到皇帝与太后之间早晚会生出龃龉的这种可能性。
  赵元思走近了些,他的薄唇微抿,似是犹疑了许久,然最终问道:“大宋民风开放,从前嫁过人的娘子,做皇后也不是稀奇事儿,你……若喜欢政务,朕亦可允帝后同朝听政。”
  沉默良久,双方无言相顾,赵元思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从不知道,世间竟会有如此折磨人的时刻,即便是当年哲宗临终立太子,也未曾像此刻这样紧张过。
  那时候,他是知道的答案的,只需要等待,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结果。
  而现在,他不知道答案,想像中也许会立刻被拒绝,但是偏偏,姜书绾迟疑了。
  这一分迟疑,竟给予他无穷的希望,赵元思贪心地想着,或许她跟着谢植只是爱慕权势,若她真是如此,那刚刚他给予的东西,谢植永远也做不到。
  到底还是姜书绾先开口。
  “臣曾在一书中读过,女儿既受父母之气,女儿所生子女,又得女儿所受父母之气,俗话说的外甥似舅,就是这一气的缘故。”
  赵元思不解,却隐隐觉得她想要表达什么与谢植有关的东西,因而只是微微颔首,未曾置评。
  “所以官家与谢相除了君臣之外,更有甥舅的情分,臣每每思及此处,总会生出些许逾矩的念头来。”说到这里,她沉默地望着赵元思。
  “但说无妨。”
  姜书绾低头:“臣虚长官家几岁,又因着谢相的缘故,便也会不自觉地将官家视作亲人一般。”
  赵元思的脸色已是如蒙霜雪。
  方才姜书绾那一番话,倒也并非全都是刻意,赵元思微笑的时候,样子的确与谢植有三四分相似之处,然而刚刚这么一看,倒又不像了,谢植的眉目总是温和细腻,断不会这样冷脸对她。
  “朕可以给你几天时间……想想清楚。”
  他的手在背后握紧,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为一女子卑微至此,哪怕她把自己当作爱屋及乌的那个乌。
  “不必了,再想几辈子,臣也是一样的答案。”她又补了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草丛里一阵悉悉簌簌,然后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赵元思的嗓音寒冷如冰,一连说出三个字:“好!好!好!”
  他没想到自己的的面子会被彻底驳斥,撕得一点都不剩,然而始作俑者却毫无悔意,赵元思觉得呼吸都有些凝滞,阴沉着脸:“姜书绾,那朕明日就会下旨,封你做左丞相。”
  她沉默不语,却无所畏惧:“臣自当鞠躬尽瘁。”
  赵元思随即冷冷一笑:“好一个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姜丞相这一份心,朕替天下百姓领了,明日也会一同颁布新诏令,女官不可与朝臣通婚,期待着姜丞相在朝堂之上能够大有作为。”
  说罢,将手中的东西随手朝一旁的树丛中丢过去,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人都走了,你还不出来?”姜书绾对着草丛另一端说道,“没想到谢相也有听墙角的癖好。”
  谢植今晚高兴,的确喝得有些多了,但他却没想到,还有让他更高兴的事,于是几步踉踉跄跄,才走到她面前,带着醉意捏她的脸。
  “绾绾,我真是高兴,死而复生之后,每一天都快活极了。”
  没想到惹怒了皇帝,他竟然还能这样高兴,于是故意冷着脸回他一句:“你是高兴了,快活了,明儿说不定我就被贬谪了,打发了。”
  谢植也不与她辩驳,笑意更深,月光下,姜书绾见他伸出手,温柔唤她:“绾绾,我们回去吧,明儿一早还要启程去明州,见你姐姐和姐夫。”
  她诧异道:“可夜宴尚未结束,你我就这样公然离席,不太好吧?而且,这是在宫里头哎!”
  然而嘴上说着,手却也伸了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谢植牵着她在前面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交错重迭在一处,难舍难分。
  “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都听见多少?”
  “只听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有些得意,“没想到绾绾对我情深至此,植此生无憾矣。”
  姜书绾无奈地摇摇头,开始反思姐姐对自己的叮嘱,不禁产生怀疑,自己对谢植的情意确实是明目张胆了些,断不能再这样下去,让他更加得意忘形,于是正色道:“方才那话又没人听见,谁能给你作证?”
  谢植回过头,对她神秘一笑:“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
  说完又一拍脑袋:“噢,还有我那外甥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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