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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紫禁城 公主宴 之二

  夜色正浓,花园尽头的朱红宫门吱轧一声开啟,几名执着红灯笼的太监肩并肩鱼贯走来,紧跟在太监之后,是一群身着青衣的宫女,最后才是身穿大红珠宝朝服、配戴金镶珊瑚朝珠,由两名絳衣女官随侍的万贵妃。
  贵妃在宫女的簇拥下,大步踏上主位的金阶。
  湖衣偷偷打量这位骄横专宠的贵妃,她鬓发霜白,厚重的胭脂掩不住岁月的痕跡,但她体态丰盈,一对乳房饱满得有如牝牛一般。
  真不愧是奶娘啊!湖衣在心里嘀咕。
  「参见陛下,臣妾有要事稟奏。」贵妃俯身见礼。
  成化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真是失礼!」太后以阴鷙的眼神睨着贵妃,「未经旨意,竟然擅闯宴席,成何体统?」
  「太后请息怒,」贵妃幽幽地说,「臣妾贸然前来,惊扰太后和皇上,心中深感不安。但实因有要事稟奏,不得已而为之,望太后恕臣妾不敬之罪。」
  贵妃起身对一旁待命的太监下令,「把人给我带上来。」
  湖衣只见前方一阵骚动,一旁的宫女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数名太监把一名男子拖到皇帝的御案前,男子跌在地上,破烂的衣衫沾满血污,应是遭到酷刑,在场有人掩面,有人忍不住就在花丛里吐了。
  「够了!」太后厉声狠道,「在公主的宴席见血,惊扰圣驾,失礼失仪,还不赶紧退下!」
  「真是,滥权跋扈至此。」几位太妃也出言相责。
  贵妃丝毫不以为意,对批评的话语置若罔闻,打从一进来,她眼中就只有皇帝。
  「这个尚膳监的奴才名叫王顺,他的职责是每天到西郊玉泉山汲取山泉水,再用骡车把泉水拉进宫,供陛下和太后烹茶。」万贵妃轻轻瞥了太后一眼,太后狠厉回瞪,两人之间像是有一根引燃的火线,灼烧着他们之间的空气。
  贵妃缓了口气,续道:「进水本是每日一回,可臣妾发现,数月间总有一日,这奴才会一天内出车两回,而且拉回来的水瓮,不是送御膳房,而是送到司寝局……」
  贵妃的眼色转为阴狠。
  「在臣妾的审问之下,这奴才全都招了,他勾结外人,将民间女子用装水的大瓮偷渡进宫,再将民女私御于君所,秽乱宫廷。」
  「果真如此吗?」太后拧眉看向王顺,他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这奴才口里污言秽语的,臣妾叫人给割了舌头,」万贵妃续道,「不过,依这奴才所说,那偷渡进宫的女子,现在就在这宴席上。臣妾蒙皇上恩典,执掌六宫,来此揪出秽乱宫廷之人,乃臣妾职责所在,相信太后和公主必能谅察。」
  太后与公主面露微慍,却不发一语。
  湖衣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贵妃以轻蔑的眼神环顾四周,恨恨的说:「给我好好的查!」
  一群太监分散开来,逐一端详在列的宫女,只要是年轻貌美的宫女全被拉到一株老梅树下,四周有侍卫团团围住。湖衣、瑞珠和鶯儿亦无法逃过,她们被拖出行列,和其他宫女一同跪在梅树下,等候审问。
  一名表情严酷的太监出现在三人眼前。
  「什么名字,哪个宫的?」太监冰冷地问道。
  「我们是尚寝局,兰姑身边的宫女。」鶯儿抢先开口回答。
  「尚寝局?尚寝局怎么会来这侍酒?」太监一脸狐疑,来回扫视三人。
  湖衣感到一阵寒颤窜起。
  「是因为……陛下……」鶯儿试着解释,一个重重的耳光甩来,鶯儿失衡倒地,一丝鲜血自她嘴角渗流出来。
  「该死的奴才,还敢狡赖。」太监骂道。
  「她……」湖衣出声,想帮鶯儿解释,瑞珠却拉着湖衣的衣袖,用力摇了摇头。
  万贵妃见状,缓缓地踱步过来,眼色叫人不寒而慄。
  该名太监諂媚地说道:「宫里的宫女,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怎会长得这般妖嬈,分明是个妖精。」
  「说,你们是怎么混进宫的?」贵妃阴冷地问道。
  湖衣紧握住鶯儿的手,望向成化帝,希冀他能出声解围,但是皇帝别过头去,自顾自地饮酒,彷彿事不关己。
  是皇帝将她留下来,又要她前来侍膳的,他怎能只顾低头饮酒,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
  湖衣看着皇帝,怒意压过了恐惧。被绑架的无辜女子、骄奢妒忌的贵妃、还有这座黑暗的皇宫,整件事是如此荒谬至极,唯一有权阻止此事的人竟选择袖手旁观。
  「你哑了吗?」太监一把抓住鶯儿,厚重的手抡起拳……
  「住手!」太后厉声怒目,「贵妃纵容侍从在宴席溅血,冒犯圣驾,这算是哪条宫规?」
  贵妃有恃无恐,从容地答道:「太后明鑑,臣妾既执掌六宫,清君侧乃是后妃之德……」
  「后妃之德在宽容不妒忌……」湖衣接话。
  湖衣挺起上半身,将鶯儿挡在自己身后,昂首面对贵妃和其馀等人。她直视着贵妃的眼睛,决心不再闪躲。
  她不怕死。最重要的是,她寧可死,也不要再待在这个蛇窝里,变成和他们一样,失去人性,变成毫无悲悯之心的怪物。
  「你!」贵妃恶狠狠地瞪着湖衣,「你说甚么?」
  「后妃若有不妒忌之德,则幽间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和好眾妾之怨者皆化,而子孙眾多。」湖衣一口气说完。
  湖衣的话触动了贵妃的痛处,未有子嗣还心怀妒忌,又见她青春正炽,妒恨如烈火灼炙。
  贵妃咆哮:「无礼贱婢,竟敢以下犯上。来人,给我拖下去杖毙,以正宫规」!
  两旁立刻有人靠近,粗暴将她向后推。
  无所谓,甚么都无所谓。
  眼前的这些人夺走了她的人生,迫使她和父母家人分离,变成一个卑微的奴婢。此刻的她一无所有,但至少,她可以保有仅存的尊严死去。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显现出一丝退缩。
  「慢着,」端和公主从客座站起身来,向贵妃微微欠身,「这宫女是平日陪妹妹读书弹琴的三丫头,我府里规矩松散,所以下人们说话向来直来直往,若是惹得皇嫂不快,妹妹在此赔礼了,不过呢……」
  「三丫头,」公主转而面向湖衣,温婉地问道:「咱们最近读的诗经螽斯篇对于后妃之德是怎么说来着,我有些忘了?」
  「后妃之德在宽容不忌妒,」湖衣知道公主是存心要给贵妃难堪,接口附和:「诗经云,螽斯羽,詵詵兮。凡物有阴阳者,无不妒忌,维蚣蝑不耳。各得受气而生子,故能詵詵然眾多。后妃之德能如是,则宜女之子孙,使其无不仁厚。则宜然。」
  「是了,贵妃娘娘,」公主轻柔地笑道:「妹妹方才和皇兄提到,该如何让后宫嬪妃诞下皇嗣,或许贵妃间暇之馀该多读点书,遵循圣人之言,使各宫妃嬪雨露均霑,皇家血脉开枝散叶。」
  席间一片哑然,眾人都怔怔地来回看着公主和湖衣。
  突然某处传来一阵清朗笑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帝终于抬起头,他畅快的笑声盈满筵席。
  贵妃气得双颊涨红,额上青筋爆突。她大张旗鼓、耀武扬威而来,竟遭一名身分低微的宫女讥讽,她满腔怒火,不便在太后面前发作,但要她知难而退,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她身形一晃,靠到皇帝的御案前,指着湖衣和公主,刻意红着眼,显得满腹委屈,「陛下,她们……」
  「行了,」成化帝不耐地挥挥手,「闹够了就下去吧!」
  贵妃羞愤之下,转过身去,视线冷森森射向湖衣,她左手一扬,怒道:「我们走!」
  说完便转身疾走,侍从们紧随其后,片刻间就全不见人影。
  公主率先开口,命令身旁宫女。
  「你们到清寧宫去,将我的白玉瑶琴抬过来,」接着对湖衣说:「三丫头,给我们大家弹首小曲儿吧,这么瞎折腾,酒都变难喝了呢!」
  宫女不久便回来,架琴设座,要湖衣入座。
  湖衣调好琴徴,轻轻抚过琴弦,琴音清亮悠扬,果然是张名家古琴。有幸见识名琴,湖衣心情愉悦,顺手便錚錚鏦鏦地拨起丝弦。她原本琴艺不佳,然琴为心声,指为心转,在心境的驱使下,竟然也能将一首蕉窗夜雨,弹得雨声淅沥,风声萧萧,回旋婉转,情意悠悠。一曲终了,眾人意犹未尽,连声喝采。
  太后露出讚许的微笑,吩咐御膳房送上全份拼盘和春饼给湖衣作为赏赐。
  皇帝站起身来,步履已有些不稳,向太后及太妃再敬了一杯酒,说道:「朕已有八分酒意,再饮唯恐醉酒失态,想就近到絳雪轩东阁暂歇醒酒。」
  太后頷首以示应允。
  皇帝回身对公主说道:「妹子,小哥先行离席了,尽量吃喝,陪太后多叙叙家常。」
  语罢,便在太监搀扶下离去。
  太后暗暗对瑞珠和湖衣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还不快跟去伺候。」
  §
  絳雪轩是座敞轩,前苑有棵古梅树,以树借景,走进东阁里,梅树摇曳,月光筛过树影,微光树影映在雪白的西墙,自成一景。
  皇帝躺卧在窗边的卧榻上,几上点着灯,柔和的光晕映照他的侧脸。他双眼紧闭,似已沉睡。
  湖衣静静站了一会儿,见皇上没有任何动静,壮着胆走近卧榻边,举起油灯,正欲吹熄,忽然有一隻手轻握住她。他的手柔软细緻,就像女人的手。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轻轻地来回廝磨。
  「真希望朕能有你这般勇气……」
  「陛下……」
  「吟点什么给朕听。」
  他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无奈之下,她应着晚景,轻轻吟道:「润濛濛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乾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翩,豆花与绿叶瀟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
  「慢!」皇上突然眼光一沉,「你作过噩梦吗?」
  湖衣摇摇头,不理解他何以这样问。
  「朕作过,所以知晓何谓惊魂破梦,彻夜连宵啊。」
  他再度闭上双眼,将湖衣的手握得更牢。
  皇帝也做噩梦,而且噩梦连连?
  这世上还有甚么人或甚么事会吓着皇帝?
  敞轩里寂然无声,还是无声。
  直到他匀了呼吸,胸口起伏渐缓,她相信这回他是真的深深地沉入梦乡。于是将自己的手缓缓抽出他的掌握,默默起身,和一直等在旁的瑞珠一同走回云水阁。
  一路上,瑞珠还不停地叮嚀。
  「以后你在宫里走动可要格外小心,千万别乱走,也千万别落单。」瑞珠的语气中带着深沉的忧虑。
  「啊?」她刚从死里逃生,今晚宛如一梦,她还来不及去想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
  「今日之事,贵妃绝不会善罢甘休,」瑞珠顿了一下,「定会设法找你晦气。」
  可不是吗?
  湖衣不禁又想起西汉时期的赵飞燕、赵合德姊妹,专宠錮寝,残灭继嗣,最后只会落得抄家灭族,万贵妃看上去不像如此短视之人,一定还有甚么眾人想不到的后着。
  她感觉自己正被逼着踏入一汪水潭,潭水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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