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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必要者(3)

  雪一连下了几天,真冬也在被窝里一连躺了几天。
  人为何不会冬眠呢,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伸出被窝,摸来枕边最后一个清净欢喜团。
  这种唐果子自唐国传来倭国,呈钱袋状,封口处有褶皱八道,似八叶莲瓣。其用小麦粉和极品芝麻油炸制而成,酥脆美味,又因加了蜂蜜,故而甘甜润口,真冬自叁井家回来时打包了十个。
  所以人为何不会冬眠呢?
  “嘎嘣嘎嘣”嚼完欢喜团,真冬留心到屋外的雪停了。琼玉妆乾坤,茫茫天地,她蓦然想起《枕草子》中的定子皇后与清少纳言。
  书,她没读过,但庐山香炉峰的雪,有人给她讲过。
  「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
  白乐天的诗,她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两句,「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
  她又想到,她于这江户已无心泰身宁处。
  锁门时瞥见门前新成足迹叁两行,系上背囊,她沿着那脚印一丝不苟地落步,好像这样做就能一路走回她的原乡。
  可进到闹市,雪复下起,足迹亦杂乱了。
  “是你——”
  “是我。”
  扫雪的姑子,真冬记得她,她看起来也不像忘了她们间曾以肉体交换食物的过往。
  “尼君偶感风寒,今日不见客。”
  “我非客。”
  话语掷进尚未扫净的雪中,真冬流星大步地朝里走。大德寺,她于此长大,于此饱尝生之艰辛,她怎能是客。
  大德寺这般地位崇高的名刹,历代住持非朱紫门庭出身不得继任。过去是自公卿贵族中选,有时是五摄家,有时则是皇族亲王。德川氏凭武力夺得天下后,此等庙宇的住持择选避无可避地倾倒向武门。
  当代尼君慈严,出家前本是伊达氏六十万石仙台藩藩主之女,系战国名将伊达政宗的后代。论身份出身,的确堪当大任。
  然于真冬看来,她也仅有出身。
  “你要死了么。”望着正对案抄经的女人背影,真冬引笑开口。
  女人闻音回眸,见到来人,愣住了。
  提了背囊步入尼君的寝屋,真冬未予女人以符合她二人身份落差的礼节。
  烛光昏黄,一立一坐,慈严默然仰项。
  “怎么,难道这脸又像她一分了么。”
  尼君的端庄不因过往红尘泛波荡漪,慈严单只摆首:“你是你,她是她。”
  此话一出,倒是真冬先移开视线。
  “阎王来信告知我你死期将至。”
  “是么。”转了佛珠,慈严笑道:“你于江户作淫绘发家不够,竟还给阎魔当起使者了。”
  大德寺尼君私下那张嘴若有她极具欺骗性的脸十分之一仁慈,真冬想,自己恐也不至于像而今刻薄。背囊丢去角落,盘腿坐下,真冬扭头不看她,生闷气似的不言语。
  抚养十多载的孩子,慈严了解她的脾性甚过所有人。
  移膝过去,牵起她的手,慈严温温然启唇:“你是在担心我这老尼么。”
  老尼。
  把眼相看,慈严还是明眸善睐一张见之就想掏空腰包供奉她的脸,与记忆中无二。她比生母还要年轻几岁,年少不知事时几番被那名为“松雪若白”的女人诓骗。
  慈严的脸上,依稀看得见她少女时也曾单纯过的痕迹。
  一片静谧中,真冬伏下身体,默默枕上女人的膝。女人是默许她这么做的,或者说这亦是女人所需要的,渴望的。
  “是怎么了?”
  “无事。”
  “无事你怎会回来这里。”
  “你说过的,我想回来就可回来。”
  “总要有个理由,上回——”
  “我与她毫无瓜葛牵扯。”
  指尖淡扫过真冬的侧颜,半晌后慈严方说道:“毕竟是你母亲。”
  “谁都可以说这话,你不可以。”
  上回回来这炼狱是同生母争吵后夺门而出那日,真冬犹记那日慈严满目的喜悦和喜悦外的担忧。
  彼时她卸下背囊,洗去狼狈与仓皇,在慈严的怀里吮吸母亲的乳,感受恋人充满爱意的抚摸。
  她的母亲,那时她从慈严的眼眸中又看到了不同于母爱的爱。
  她是欢喜的。她想,回到这里,她就是被爱着的。
  “嘶……”
  不意扯痛未愈合的伤口,真冬倒抽一口冷气。
  她的脊背在那一下里绷直了,慈严连忙出声:“受伤了?”
  “无事——”
  裹衣起身,真冬欲守住外泄的体面。
  “真冬。”
  母亲一声轻柔的呼唤按捺住她,让她不再有动作。
  她差点忘了在这里她本无体面可言,母亲的怀抱里她可以哭到喘不过气。
  “天寒地冻,落下病根如何是好。伤着哪了,我看看。”
  “皮外伤……”
  “那又是谁人伤在你内里了?”
  “没有那回事,只是觉得很累。”
  母亲脱去她御雪的外衣,她被母亲抱在怀里,已经不需要它了。
  “如果不是还没吃到迦须底罗,现在就不想活了。”
  听她叹出这句,慈严忍俊不禁:“你在江户自力更生,只长了这点出息么。”
  “嗯,我只这点出息……”没反驳申辩,真冬诚实地回应道。
  她存在的理由,仍继续活着的理由,仅仅是吃饱喝足后期待下一顿美食美酒。
  寻到母亲的手,真冬细抚过其上每道掌纹。
  武门出身的女子,相比起来慈严入佛门应更久,因而曾持刀的手掌已觅不出丝毫残忍。她无重活粗活要干,作为名刹尼君,要做的就是用释家教义抚慰人心。
  母亲的手掌贴上真冬一笑就露酒窝的腮庞,摘了眼镜,悄悄为她抹去泪水。
  眼泪越来越多,淌进嘴里,咸得发齁,她从不爱吃。
  她在母亲的怀中哽咽,于母亲的注目下嚎啕。她的不堪和狼狈,母亲见过太多,她的怯懦此时也只有向母亲诉说。
  她不会学当年的慈严落发出家,此后一生虽袈裟光鲜,掰看脚底,足袋仍沾有红尘。
  可她要哭,要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号泣。她逃避不见的爱,想见却无法再见的爱,她这一生都不可能真正把握住爱。
  然而至少,母亲是爱她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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