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相（2）

  吃完早餐后，旭找到洛。洛说想和他到前院去散散步，两人便出门了。
  外头天气很好，阳光和煦，微风轻拂。前院有一区是灌木植物围成的迷宫造景，树丛篱笆高约两公尺，进去以后便看不见四周。
  不过，说是迷宫，其实范围很小，而且只有一条通路，顺着走就能从头走到尾。迷宫正中央有个小凉亭，凉亭中有几张藤编桌椅。纳比、琼恩和小薇偶尔会在週末到这里进行「少女的下午茶」，由波鲁爷爷亲自准备茶点，修作服务生，让女士们体验极致奢华的五星待遇。
  旭只有之前修剪树丛的时候来过迷宫，也是第一次进到凉亭里。藤椅上摆着柔软的坐垫和抱枕，看上起非常舒适，果然很适合举办「少女的下午茶」。
  洛找了张长藤椅坐下，拍拍身边，示意旭一起坐。
  旭坐下。洛递了个抱枕过来给他。
  「身体有不舒服吗？」洛首先开口问。
  一开始，以为他和波鲁爷爷一样是在询问关于昨天呕吐的事情，但突然想到也可能是在问激烈欢爱的后遗症，旭的脸颊又立刻涨得红通通的。
  「没、没有⋯⋯」他摇头，难为情地把下巴埋进抱枕。
  「那就好，」洛的语气带了浅浅的笑意，又问：「那，有舒服吗？」
  这次真的是在问昨晚的云雨了！
  旭连耳根子都涨红发烫，完全不敢正面看洛，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有⋯⋯」
  说完，他更想找个地洞鑽进去。
  洛伸手过来，手指轻轻滑过旭的侧脸，而后收回。
  「昨天你说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还是想知道吗？」
  旭转头望着洛，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想知道。」
  「嗯。」
  似乎在思考如何啟齿，顿了一会儿，洛才开口：「这个世界上，除了人以外，还有另外一种⋯⋯跟人很像的生物，叫做『鬼』。之前在货仓伤害你的那五个人其实是鬼，昨天在国家剧院的三个也是，那是变化过型态的鬼。」
  旭诧异又困惑地皱起眉头。
  鬼？之前追杀他的那伙人是「鬼」？
  他们除了异常疯癲之外，完全看不出任何和人不同的地方。倒是国家剧院的三隻怪物就很好理解了。
  「一般情况下，鬼和人的外表是一样的。但比起人，鬼的数量很少，平均寿命也较短。因为形貌和生活模式基本上和人一样，所以鬼一直以来都融入在人的社会中，没有自己组成像国家那样的大型组织。」
  洛给旭片刻消化资讯，才接下去说。
  「鬼之所以会寿命短，是因为鬼天生就带着⋯⋯你就理解成『诅咒』吧。这个诅咒从鬼出生那天就跟在鬼身后。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点，但会随时间成长。等诅咒长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鬼就会死。这也是鬼和人最大的区别。鬼带着诅咒降生，而人没有。」
  旭点点头。
  虽然不太能够想像「诅咒」的样子。
  「诅咒对鬼而言就像通往死亡的入口，所以被称为『门』。『门』的成长无可避免，但只要得到某一种特定的人类身上的力量，就可以抑制『门』的扩张速度。那一类特定的人类被称为『赤星』——在鬼的语言里，意思是『希望的力量泉源』——而那种力量就叫做『心』。」
  旭听得一头雾水。
  特定人类身上的力量？赤星？心？
  「『心』⋯⋯类似于『正能量』。不都说『笑容是可以传染的』吗？大概是这种感觉，虽是无形的力量，但能够透过赤星传递给鬼，帮助鬼抑制『门』的成长。然而赤星的出现是随机的，突发的，类似后天性的基因突变。今天是普通人类，明天突然变成赤星，大部分是这样產生的。赤星本人不知道自己是赤星，但他们身上会有一种味道，可以散播到很远的地方，吸引鬼来。而鬼只有在触碰到赤星本人的时候，才能确认对方就是赤星。」
  洛在说这话的时候，一些隻字片语开始在旭的脑海里涌现。
  味道？可以散播到很远的地方？
  怎么感觉这段话在哪里听过？
  「其实鬼只要透过肢体接触就可以获得赤星身上的『心』。但自从有鬼发现吃掉赤星的肉可以获得更完整的『心』，还有传言说吃够多的赤星肉就可以打破『门』之后，越来越多鬼开始猎杀赤星了。」
  说到这里，旭似乎快要猜到主人接下来要说的话，心跳的声音大得像在耳边震动。
  「之前在货仓的那五个鬼，以及昨天在国家剧院的三个鬼，都是『食用派』的，全都是衝着你来，」洛说着，抚摸旭的脸颊：「因为你是赤星，而且是『心』的力量非常强大的特等星。」
  旭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己是赤星？
  那些怪物想要吃掉他？
  他想起在货仓时，那个疯女人从自己的左手臂切下一块肉，直接放进嘴里吃了，不由得浑身冷颤。
  原来那是为了从自己身上获得更完整的「心」？
  想到这里，小薇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脑海中。他想起之前问起洛为什么喜欢赤裸着身体抱着自己睡觉时，小薇回答那是在「充电」。
  肢体接触可以获得赤星的「心」⋯⋯抱着睡觉⋯⋯充电⋯⋯
  恍然大悟，旭睁大眼睛看着洛。而洛也似乎预料到前者会是如此反应，眼底带着笑意，捧起旭的手掌，握在手中轻轻搓揉。
  「我是鬼。我、波鲁、哈里尔、修、琼恩和露卡都是。小薇、纳比和昂三个人和你一样，是赤星。」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旭惊讶得说不出话。
  洛是鬼？波鲁爷爷、哈里尔叔他们都是？但他们明明和一般人完全无异啊！
  小薇他们也是赤星？是他们一直在帮助主人抑制「门」的成长吗？
  「那、那些怪物⋯⋯」
  「嗯，那是化形过后的鬼。得到『心』之后，除了『门』不会成长以外，我们有的可以变化型态，有的可以使用⋯⋯类似『魔法』的东西。」
  变化型态？魔法？
  旭想到洛在他周围创造的保护光柱，斩下怪物头颅的光刃，能让人瞬间移动的光幕，还有哈里尔吹了几声口哨，尸体就被大火燃烧精光。
  魔法指的就是那个吧？
  「裂缝⋯⋯也是魔法吗？」旭问。
  那个将金发女人和父亲砍成两半的的奇异裂痕。
  「嗯。有些鬼可以创造一种暂时的空间——我们叫『隐世』——那些裂痕就是『隐世』的出入口。在远东的一些文化里，他们会用『鬼隐』这个词来形容不明原因失踪的人，像是被鬼带走了一样。事实上，这个国家很多失踪人口的确是被食用派的鬼带走，带进『隐世』，然后杀死吃掉。食用派这样做可以确保身份不会暴露，因为在『隐世』里面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到现实世界——除了对生命体造成的改变。」
  旭细细消化着主人给出的资讯。
  他记得父亲在逃跑时本想向路人求救，身体却直接从路人身上穿过去，彷彿自己变成了幽灵，彷彿自己和路人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
  这就是「隐世」造成的吧？
  而对生命体造成的改变⋯⋯大概是像死亡之类的？
  在「隐世」里被杀死，就真的会死。
  旭想起碎玻璃声，还有以自己为圆心荡出的空间涟漪。被涟漪扫过的地方，例如地板上或墙壁上的大洞、碎石，全部都恢復了原状。
  那大概便是「隐世」崩毁、一切回归现实的瞬间？因为在「隐世」里对国家剧院造成的破坏不会影响到现实世界，所以「隐世」崩毁的时候，国家剧院便自己復原了。
  另外，获得「心」就能使用魔法这件事，也稍微能解释为什么洛和其他人明明没有血缘关係，却生活在一起。身为鬼的洛等人需要赤星的帮助，而身为赤星的小薇等人也能接受洛他们的魔法的庇护，免于遭受其他「食用派」的鬼攻击。
  互利共生的关係造就了现在这个大家庭。
  旭低头，望着自己被洛捧在掌心的手掌。
  他还有些处于惊讶之中。
  自己居然是赤星，而且是什么力量强大的特等星⋯⋯
  「像这样握手，也可以⋯⋯给你『心』吗？」旭小声询问。
  「可以。」
  「要⋯⋯要拿到多少『心』才够用？」
  难得看到洛愣了愣。一会儿，洛失笑，回答：「要一直补充，补充一辈子。」
  一辈子？
  旭又一次感到震惊。
  鬼要一辈子都依赖赤星的「心」，才不会因为「门」扩张得太大而死亡？
  如果鬼失去了赤星，或者根本找不到赤星，那不就只剩下死亡的份吗？
  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
  为什么鬼天生必须遭受这样的诅咒？
  「这也是为什么『食用派』会主张吃掉赤星来获得比较完整的『心』，据说那样做可以破坏『门』。有些鬼甚至相信，既然是神给了我们这样的诅咒，只要打破『门』，就相当于打破了神的枷锁，也相当于战胜了神，所以只要破坏『门』就能成为超越神的存在。当然，那只是流言而已，纯粹无稽之谈，完全没有根据。」
  洛说的「一辈子」三个字仍在旭的心头馀绕。
  他垂下眼眸。替鬼感到难过的心情让胸口鼓鼓闷闷的。
  洛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脸凑过去，给旭一个轻吻。
  「接吻也可以让我得到『心』。」他说。
  被这么一吻，旭的脸再度泛红。
  如果拥抱、牵手、接吻都能够给予主人「心」的话，那爱抚、做爱大概也可以吧？
  不知道不同程度的肢体接触，主人获得的「心」的份量是不是也有所不同？
  「你大概是一年前『诞生』的。我记得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外面下着暴雨，我刚到家，就闻到一阵很浓的赤星的味道混着风雨出现，哈里尔、修他们所有人都闻到了。我们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浓烈的气息，就好像⋯⋯有人在面前打翻了整锅咖哩。」
  「我、我闻起来像咖哩？」非常惊讶。
  「不，一点都不像。只是打给比方而已，不过是个糟糕的比喻，」洛摆摆手：「总而言之，如果你的气味这么浓的话，被食用派找到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我们开始寻找你。要找到赤星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尤其你又生活在人多的斯拓城。凭藉味道，我们只能知道大概的方向，但要真正确认身分的话，是必须透过肢体接触的。」
  如果要肢体接触才能确认的话，的确难度就增加了。总不可能看到每一个人都去和他握手吧。
  「我们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你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被那五个食用派的鬼领先。所幸最后有成功把你救出来。」
  旭想起修很久以前说过的话。他说洛找了自己找了快一年，还有他们几个人能够找到在货仓被追杀的旭，全部都是因为洛。
  如果洛当时没有发现那五个鬼，自己现在是否已经成为亡魂？
  「鬼⋯⋯可以认得出其他鬼吗？」旭问。
  「没办法，因为我们的样子跟人一样，」洛说：「不过快要被『门』吞噬的鬼是看得出来的。快死的鬼脸上会有黑色纹路，从下眼瞼蔓延出来，有点像很重的黑眼圈。那种黑色纹路只有鬼看得到。」
  「你们看不到彼此的『门』吗？」
  「看不到。『门』是自己的，只有自己才能看到自己的『门』。」随着话语，洛向自己左肩后方望去。
  旭看不出洛的表情变化，但确实感觉到洛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深沉。
  是因为看见了诅咒一般的「门」吧。
  「食用派的鬼会成群结队，即便没有严谨的组织性，在这个国家里还是有几个较大的食用派集团。货仓那五个鬼是其中一个食用派集团的成员，这点他们亲口承认了，但他们并没有向所谓的『领导人』匯报你的事情，所以照理来说，其他食用派应该还不知道你的身分才对。但⋯⋯」
  接下来的话不需要洛说明，旭就理解了。
  他的身分已经曝光了，所以昨天在国家剧院才会被鬼追杀。
  那绝对不是因为不小心被碰到而被认出身份。昨天约会的一路上，洛都很谨慎地不让任何人碰到或擦撞到旭，就连在人多的地方时，洛都尽量让旭往边边靠。
  当时他还不懂洛的用意，只道是洛的习惯。
  「虽然已经解决掉他们三个，但难保没有其他人知道你的下落。这段期间，你就先在家里待着不要出门。这里有波鲁的『隐世』罩着，他们暂时找不到你。」
  闻言，旭又惊讶地睁大眼睛。
  波鲁爷爷的「隐世」？
  原来自己一直都生活在「隐世」里？整个前院、大宅、别馆和后院都在「隐世」的范围？
  他突然想到波鲁爷爷稍早说的话。
  ——房子里有人，老头子就不走；房子里没人了，老头子也就没用处啦。
  原来他的意思是，自己有维持「隐世」运作的重责大任，必须保护房子里面的赤星们吗？
  「那小薇姊姊他们？」
  「小薇他们是一般赤星，味道比较淡，不容易被发现，相对安全。就算被找到了，也有修、哈里尔、琼恩和露卡随时在旁边保护，不用担心。」
  话音落下，洛拉起旭的手，示意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旭一阵脸红，又羞又难为情，放下抱枕后乖乖跨坐上洛的大腿。
  洛搂着他的腰，拉近两人的距离，鼻尖和笔尖仅数公分之隔。
  「昨天很抱歉，没能救到你父亲。」洛望着旭的双眼，低声说。
  旭连忙摇头：「请不要这么说，那是没办法的事⋯⋯」
  「我们可以替他办一个丧礼。」
  「没、没关係，不用麻烦⋯⋯」
  「你会想念他吗？」
  被这么一问，旭一时答不上来。
  父亲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对他拳脚相向，想念吗？不太可能想念那些暴力吧。但毕竟父亲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他的死仍然让旭感受到失去了什么，内心有一部分空荡荡的。
  这算是想念吗？还是只是对心中的空缺部分感到不习惯？
  如今他无亲无故，真正变成隻身一人了。
  想到这里，旭的眼神黯淡下来，一股悲伤情绪涌上心头。
  「既然他不在了，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洛说着，顿了会儿，决定改口：「请你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你。」
  旭再一次被洛直率的言语惊得无所适从。
  主人居然对自己说「请」，还说需要自己！这又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洛抚上旭的脸颊，手指绕过耳廓，轻触颈部。酥麻的感觉从被触碰的地方荡漾开来。
  「我需要你。」洛低沉的嗓音重复一次。
  主人的声音像是冬天的阳光，温暖而从容地包覆而来。
  旭只觉得不可思议，心情居然这样轻飘飘的，好像整个人飞在天上。
  自己竟被需要⋯⋯！在这个从来只对自己摧残糟蹋、尽情剥削的世界里，竟有人渴望自己的相伴。
  不是命令，不是逼迫，而是平起平坐地在同等的高度真诚请求。
  鼻子一酸，视线不知怎么地模糊起来。
  「是，我知道了。」旭强忍住泪水，抿紧嘴唇，点点头，哽咽着说。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是，我愿意。」
  「嗯。」
  洛开心地笑了，吻上了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