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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183节

  驷骐门以西三十里,一座小小的宅邸中飘荡着成片的长长白皤。
  杨小兰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持香祝祷,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后,她霍然起身,一把撕掉身上累赘的麻布与孝帽,只留一根素净的孝带扎在腰间。
  周围的奴仆大惊失色,纷纷道:“小姐,不可啊,夫人刚刚过世……”
  杨小兰没理他们,径直看向灵堂角落的明丽少女,“多谢你陪我送走了亡母,我大事已了,再无顾忌。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还活着。老天爷没长眼睛,我替它长,天道不公,我来主持公道。”
  那明丽少女微笑道:“别把信鸽宰了就行。”
  杨小兰脸上挂着令人心惊的冷笑,“放心,一件件来,谁也跑不了。”
  第137章
  夜色如墨团一般沉甸甸压在山头, 没有一丝光亮,无人值守的风云顶上寒风呼啸,远处的夜枭撕扯着声带尖叫,一声胜过一声的凄厉妖邪。
  蔡昭与杨小兰静静的隐在巨大的山石后, 不知过了多久, 高寒气团将两名少女牢牢裹在里头。杨小兰抬了抬冻到发麻的指尖, 感到胸腔子似乎不剩一点热气了,她忍不住道:“你确定那人会应你之请……”
  “会。”蔡昭沉声, “倘若由着我师父炼成魔功,此人心心念念的人必死无疑。”
  数日前, 蔡昭寻到杨小兰处,要借驷骐门的信鸽。将杨母卓夫人下葬后,两名少女就杀去了驷骐门,杨鹤影的狗腿子有叽叽歪歪的,杨小兰上去就将人捅了个对穿, 驷骐门上下当时就噤若寒蝉。
  两女通行无阻, 直扑驯鸽所, 除了给蔡昭留下两只,杨小兰将其余信鸽一律斩杀。
  “来了。”蔡昭沉声低斥。
  顺着这两字, 一道黑色闪电夹杂着沉重的铁器撞击之声迅疾无比的呼啸而来, 两条粗逾手臂的铁链一前一后击打在风云顶悬崖侧上, 发出沉沉的‘跺跺’的两声,链首与崖边铁环牢牢扣住。蔡昭从山石后探出, 脚下一点,轻飘的率先踏上铁链, 杨小兰略微迟疑后跟上。
  云雾弥漫的山间崖外扬起猛烈的狂风, 将两名少女身上的衣带发丝吹的不住狂舞, 沉重异常的铁链也禁不住这股狂暴的力量而来回晃荡。
  蔡昭点足在铁链上迅速飞跃,侧眼瞥到一旁的杨小兰虽是面色苍白,脚下倒不虚浮。
  “适才踏上铁链前你犹豫了一下,有何不妥?”她忽然发声,声音并不十分响亮,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传入杨小兰耳中。
  杨小兰先是一惊,随后神色如常,“我本想问你对那人有没有把握,万一铁链的那头是陷阱呢?”
  蔡昭脚下不停,“那你为何没问?”
  杨小兰道:“你我此行本就九死一生,怕这怕那,索性也别上万水千山崖了。”
  蔡昭赞道:“好气魄!”
  杨小兰摇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意,低声道:“我从懂事起就一直担惊受怕,怕父亲发怒打骂,怕他拿母亲出气,怕沙氏寻衅欺辱……可是,你越怕什么,老天就越给你来什么。到如今,我已孑然一身,再无可惧之事了。”
  蔡昭在心中叹口气,“……将来会好的,小兰妹妹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杨小兰淡淡道:“对,等杨鹤影伏法,一切都会好的。”
  蔡昭一窒,一时不知该不该说‘祝你心想事成早日宰了你爹’。
  前方已见铁链尽头,黑漆漆的高大崖面犹如张口欲噬的兽嘴。
  蔡昭心头一横,飞跃而上,轻轻落足于在激发铁链的机括基座旁——然而,空阔的万水千山崖上,寂静无声,原应在岗的值守弟子不见踪影。
  跟上来的杨小兰很是惊异,低声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因为我已将他们迷晕了。”一个轻幽的声音倏然而至。
  这人踏前几步,身影隐没在阴影处。
  蔡昭似乎早有预料,径直发问:“凌波师姐她人在哪里?”
  这人道:“我到处找了,毫无头绪,我也不敢明着打听。”
  “那素莲夫人呢?”
  “也不见踪迹。”
  杨小兰满心疑惑,然而她自幼受苦,养成了沉默寡言遇事不乱的性情,既然打算信任蔡昭,她索性一句不问。
  蔡昭心中焦急:“凌波师姐不会是已经被……被‘他’害了吧!”
  这人摇摇头:“‘他’昨日寅初刚刚出关,看样子是冲破了第二重天。天亮后我再未见‘他’踪影,怕是开始修炼第三重天了。我心急如焚,就怕你们不来。”声音到最后微微发颤,似乎惊惧至极。
  他抬头看了看两个女孩,“只有……你们两人么?”
  蔡昭道:“出门前我已飞鸽传书给舅舅和致娴姑姑他们,算着脚程,应该快赶到了。”
  “那就好。”这人似乎松了口气,“你们先别惊动旁人,我还是回去,看看能不能从李文训那儿打探出什么来。”
  “好。”蔡昭,“我们有多久功夫?”
  “不足两个时辰,到时就天亮了。”这人回答。
  蔡昭蹙眉,四下望了一圈,“万水千山崖上一个时辰换一班守崖弟子,此外两个方向不远处皆有一队巡守弟子,也是一个时辰换一班。但凡有响动,立刻哨声传讯。你是怎么布置的,能给我们腾出两个时辰来?”
  这人道:“眼下值守的三队弟子已被我下药迷晕,拖入草丛中藏匿。我之前又潜入宿房,给即将来换班的三组弟子也下了迷药——是以这两个时辰内,万水千山崖上不会有人发觉。我只能做这点手脚了,再向更多弟子下手,恐怕被人发现。”
  蔡昭奇道,“与他们同住的弟子见该替换的弟子迟迟不回,或者该去换班的弟子迟迟不走,难道不会起疑么?”
  这人道:“数日前收到你的飞鸽传书后,我就开始布置了。先偷瞧了李文训安排的值守弟子名单。然后借口除白蚁,提前将一大批弟子安排到别处暂住,而这今晚轮到的这六组弟子恰好住在其中两栋独立院落。”
  蔡昭颇是赞赏:“我姑姑说的不错,三岁看到老,你果然小心谨慎,筹谋周严。如此说来,那迷药定然不会有错了?”
  这人低声道:“那是当年你娘教我配的蒙汗药,三个时辰之内醒不过来。……我,我一直十分感激蔡女侠的恩情。”
  “哦,是么,我以为你心里只有尹家母女呢!”蔡昭冷笑一声,“好了,你快走吧!”
  这人踉跄两步,月光落在他的面目上,赫然是曾大楼。
  他面带羞惭之色,扭头就走。
  杨小兰见他离去,才开口道:“我们要在这里一直等周女侠他们上崖么?”
  “不,我们等不及了,早一刻找到我师父,凌波师姐的生机便多一分。咱们先去暮微宫摸一圈。”蔡昭道,“一个半时辰后再来这里接应致娴姑姑他们。”
  杨小兰欣然赞成。
  两名少女很快消失在雾霭沉沉的夜幕中。
  大半个时辰后,崖边的铁链发出轻响,一名宽袍广袖的黑衣青年一跃而至,衣摆上精致的金丝绣纹在暗光下微微闪动,身形优雅在夜空中飘然划过,登崖而上。
  他略一张望,随即腾空向内门弟子聚居的方向跃去。
  又过了小半时辰,大批身负刀剑的修武之人趁夜急速登上风云顶,当头的便是觉性大师与周致娴,他们身后跟着的人三分之一是长春寺武僧,三分之一是佩琼山庄子弟,还有三分之一是服色不一的江湖豪客,由云篆道长领头。
  觉性大师见崖边已拴上了两条铁链,当即向后方人群大声道:“大家伙别耽误工夫了,赶紧上万水千山崖!”
  云篆道长大喝一声好,一马当前要上铁链。
  周致娴心细,忙将他们拦住:“你们怎么知道这不是对面设的陷阱,昭昭来没来我们都不知道呢!”
  这时游观月忽从人群中冒出,只见他似笑非笑,语出讥诮:“这有什么打紧,你们名门正派身娇肉贵,我们却不妨事的。我这就从山下叫几个兄弟来,过崖去探探路好了。生死由天,用不着叽叽歪歪这么多。”
  周致娴心道魔教教徒果然行事残忍,悍不畏死,当下沉声道:“慕教主已向我承诺,非到岌岌可危千钧一发之际,贵教人马绝不踏足九蠡山一步!”
  上官浩男忍无可忍:“为了你们北宸的破事,我连夜召集各坛各舵十四部人马,日夜兼程前来襄助,你们却对我们百般防备,只让我们带几名部下上山,剩余大批人马非让我留在山下,这是何道理!都到了这地步了,还穷讲究这些虚名呢!”
  周致娴面色沉静:“行侠仗义是虚名,北宸法统是虚名,便是两百年的六派基业也不过是虚名。但倘若没了这些虚名,索性六派就各自散伙,由贵教一统天下好了!”
  云篆道长冷哼一声,“说到底,那祸害的《紫微心经》也是从你们魔教流毒出来的,真叫戚云柯练成了魔功,瀚海山脉还能置身事外?”
  “你……!”上官浩男气结。
  “好啦好啦!”觉性大师打圆场,“你们别急着斗嘴,先听贫僧分说行不行啊!”
  他禅杖指着一旁的一块大石下方角落,上头有一串既像花又像鸟的古怪刻痕。
  他道:“你们看,这是我们宁家……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当老是惦记亲缘之情。这个是贫僧出家前的本家标记。这串标记的意思是,‘我已经到了,先过去了,应是无碍’。”
  周致娴放下心来:“原来如此。”
  ——宁家统共也没几人,宁老夫人与外孙蔡晗躲在机关重重的深山地堡中,静远师太则护着一众女尼与蔡平春夫妇避居落英谷,如今唯二在外头的宁家人就是觉性大师与蔡昭。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对视一眼,心中均道既然蔡昭过崖了,乘着金翅大鹏先行赶到的教主必然也过去了。既然慕清晏过去了,作为忠心耿耿的部下,他们也必得过去。
  唯有丁卓对着那串刻痕很是好奇:“……才几个刻痕就能说这么多啊。”
  因为目前只有两条铁链,为免人群拥挤掉落铁链,觉性大师呼喝众人排序,并规定好间隔,这才依次过崖。丁卓排在最前头,以便在登崖后可以操作机括,再射几条铁链过来。
  暮微宫一片昏暗,巨大宫柱上镶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微微发出荧光。
  蔡昭拉着杨小兰在宫梁上轻悄的穿跃,犹如两只灵巧纤细的燕子,然而从第一殿到第七殿,每殿皆空空如也,幽暗如夜,只有数名弟子幽魂般的来回巡守。
  “看来戚宗主不在暮微宫。”杨小兰伏在梁上以口形言道。
  蔡昭同样无声道:“不一定,暮微宫中还有密室。”
  杨小兰:“密室在哪儿?”
  蔡昭苦笑 :“两百年间,各任宗主高兴了就修间密室,不高兴了就修两间。如今这许多密室,我也不知师父会在哪儿。”
  杨小兰颇有耐心:“所幸这会儿还早,咱们避开守卫,一殿一殿摸过去。”
  “好。”
  其实蔡昭对暮微宫殊不熟悉,唯一去过的密室还是宋郁之领她去的藏书殿暗阁,不过她幼承宁氏家训,知道天下机关之学,原理多是相通的。
  要在室内建造暗室密道,无非头顶,脚下,夹层,这三处。蔡昭或以香灰观风势,或轻轻敲击砖面辨音,往往都能觑得关窍。
  杨小兰不禁赞道:“落英谷到底家学渊源。”
  蔡昭自豪道:“这不是落英谷的本事,是我外祖父教的,他可疼我了。”
  杨小兰神色一黯:“我外祖父也很疼我,为怕娘亲和我受委屈,十几年来一直偷偷给我们送财帛物件。”
  想起黄老英雄一家的惨死,皆是杨鹤影所致,蔡昭轻叹口气,拍拍杨小兰的肩头。
  外头天色即将大亮,她俩就这么毫无头绪的在漆黑静谧的七重深宫中一通乱找,亏得两人轻功卓越,眼疾手快,要么是不曾惊动守卫,要么是悄无声息的将人点倒,也没闹出大动静。两名少女一口气摸了三座大殿,依旧毫无所获,不是根本摸不出来,就是摸到的暗室已被弃用许久,年久失修到几乎堵住入口。
  蔡昭累出一头大汗,气急道:“不是我说先祖的坏话,既然当了名门正派,还修这么多密道暗室做什么,上回我见到这么多乱七八糟还是在魔教的极乐宫!”
  杨小兰若有所思:“其实正邪之分,有时也难说的很。小蔡姐姐瞧我爹,凉薄自私,残忍狠辣,怕是比魔教贼人还要歹毒。我已下定决心,要为外祖父一家复仇。倘若今日苍天佑我成事,也不知将来天下如何议论我。到那时,姐姐觉得我是正是邪呢?”
  她淡淡的说出要弑父这样惊世骇俗的话,神情却异常平静。
  蔡昭一怔,立刻道:“你为惨死的黄老英雄一家报仇,当然是正!”又犹豫着,“其实,我可以替你动手……”
  “这件事,我一定要亲手做,否则我一辈子破不了心魔。”杨小兰摇摇头,“姐姐不知道,其实我十二岁起,就能在驷骐门来去自如了。到了去年,我更窥破了父亲武艺中几处大破绽。前阵子我时常想,若我不是这么怯懦,若我能早早带着母亲投奔外祖父,许多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蔡昭心头沉甸甸的:“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你们母女和黄家一起被一锅端了。
  这话不好说,她只好换个话题:“再过一会儿咱们去万水千山崖接应致娴姑姑和舅舅他们,到时人多好办事,咱们一定能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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