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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女宦 第4节

  钟鼓司的值事房在皇城东北角,因前掌印冷公公照顾,独分她一间房,她平日为人低调,门庭冷落,眼下她“高中”,上杆子结交者不在少数。
  清晨便有内侍屁颠颠捧来朝食,送至她值房。容语用毕,前往钟鼓司交接,冷公公年前已告老还乡,眼下钟鼓司换了新掌印,费了一番功夫应酬,至午时初,方才脱身赶往皇宫。
  昨日司礼监掌印刘承恩给她递了话,嘱咐她今日申时去寻他。
  眼下时辰还早,她决定先去司礼监打探消息。
  司礼监有两处衙门,一处在皇城东北角,与十二监四司八局毗邻。另一处在奉天殿西侧,挨着皇帝寝宫,司礼监几位大珰与文书房的写字典簿们,常在此处办公,这里才是整个大晋的中枢。
  容语如常从西华门入,查了腰牌,途径长庚桥,来到司礼监文书房,行到廊庑下,便有小内使迎了过来,容语跟着他找到文书房一位典簿,人称贺公公,贺公公在宫廷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也是个包打听,知容语入了圣上的眼,存了几分亲近的心思,亲自倒了杯茶给她,笑眯眯道,
  “老祖宗与小谢大人在议事,怕是一时半会没功夫见你,你先在这里坐一晌。”
  容语恭敬地接过茶,道了谢,又问道,
  “我听说韩坤韩大人家里有个女儿?”
  贺公公一愣,“你听错了吧?”
  容语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难道不是吗?”
  贺公公一笑,自个儿扶着茶杯往圈椅里一坐,示意容语也落座,
  “韩大人年过四十,至今未娶,常有人笑话他,说他这是要寻山访道,羽化登仙。此事满朝皆知,你是打哪听说他有个女儿?”
  容语浑身如坠冰窖。
  她中计了。
  回想那宫人所言,再联系韩坤的反应。
  对了,他听到“女儿认尸”四字,迅速自尽。
  他既然没有女儿,那么这两名宫人的对话便是刻意为之。
  看来,韩坤背后还有人,那人不仅怀疑到她头上,还暗示韩坤自尽。
  容语想明白这些,脊背生出一丝冰凉的汗渍。
  她仿佛踏入了一张巨大的网,深一脚,浅一脚,茫茫不知何处。
  贺公公不曾发觉容语异样,笑眯眯啜了一口茶,拨着茶盖,意犹未尽介绍道,“这是隆冬的雪乌茶,入口浓烈,后劲无穷....你们小年轻喝这样的茶,极好.....”
  容语却无心听他絮叨,挤出笑容试探道,
  “韩大人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结啦,今个儿一早就结了...”贺公公话未说完,见容语脸色略有些苍白,只当她吓到,嗔笑道,
  “多大点事把你吓成这样,往后进了司礼监,比这大的事多得去了...”
  容语心下疑窦重重。
  一位三品大员葬身内廷,即便刺客已寻到,少说也得查几日,捋清前因后果。
  可朝廷却草草结了案。
  韩坤背后的人是什么来头。
  居然轻而易举迫人结了案。
  可惜眼下线索全断,头绪全无。
  不,也不能说毫无头绪。
  能让一名三品大员当棋子,这样的人物全京城并不多,顺藤摸瓜,亦可寻到真相。
  容语自小受师傅训练,心性比寻常人坚韧,不过懊恼片刻,便又重新燃起斗志。
  贺公公热忱,领着她在文书房结识一通,待申时初,有小内使来寻她,说是老祖宗刘承恩得了空要见她。
  容语想起刘承恩,再联系眼下困局,心中有了计较,她得寻个靠山才行。
  容语起身与贺公公道谢,却被贺公公扶住双肩,他细细打量容语这身湛蓝圆袍,帮着她扑了扑身上的灰尘,又弯腰抖了抖她袍角一片枯叶,仔细提点道,
  “老祖宗爱干净,你以后万不可风尘仆仆见他。”
  容语讪讪一笑,再次道谢,循着小内使来到司礼监大珰的值事房。
  文书房后面有一宽大的庭院,院中槐树亭亭如盖,跨过穿堂,沿着月台迈去,正北坐落着一排公房。
  其中最大一间便是司礼监掌印刘承恩的公房,左右几间公房均有典簿文书埋头苦干,眼瞅着还有几位秉笔在忙碌,想是在披红。
  容语第一次来到此地,瞅见四处文书写字脚步匆忙,井然有序,联想此处与内阁对柄中枢,不由感慨,天下多少诏令皆从此出,这里的秉笔文书,谈笑间,笔起笔落,便决定着一方百姓生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大步朝正中公房迈去。
  刘承恩并不在公房,而是在公房后一间独立的阁楼歇息。
  沿着甬道去往阁楼,顺着堂中木梯攀沿而上,来到阁楼二层。
  太阳西斜,红光烁然,透过十八槐的叶缝,只见远方宫墙一重又一重,恢弘雄迫,近看,司礼监衙署动静尽收眼底。
  当真是一处美妙之地。
  到了楼梯口,那小内使便站着不动,往里面指了指,示意她独自进去。
  容语来到一面翡翠云纹屏前。
  隔着屏风,听见里面几声叮咚细响,像是古老的钟漏,嘀嗒嘀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像极了刘承恩这个人。
  容语想起那回意外掐死了小王爷的雪猫,小王爷一声令下,喝令侍卫将她捉住,意图就地杖毙,恰恰是刘承恩路过,救下了她。
  容语定了定神,越过屏风,头也不抬,撩袍恭敬跪下,
  “小的给老祖宗请安。”
  等了一会,上方传来一声微叹,
  “起来吧。”
  声音细沉,透着几分长者的温和。
  容语抬目望去,只见刘承恩身穿交领素色罗袍,肩披厚厚的大氅,头鬓泛白,想是怕冷,还添了一对暖耳,手肘抱着一拂尘,正歪在塌上翻看折子,他目光沉静绵长,与寻常人家的长辈无异,唯独头上带着一顶忠静冠,仿佛时刻提醒自己为臣的本分。
  余光注意到塌旁的屏风上架着一件绯红的飞鱼服,这是一种赐服,非尽忠恩厚者不赐。
  塌中小案上搁着一座双耳翠色玉鼎,鼎中白烟袅袅,烟雾缭绕夹着一抹清香,渗入容语鼻尖,令人神清气爽。
  容语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屏气凝神退至一侧,等着他示下。
  刘承恩默不作声阅过几本折子,半晌方慢腾腾问道,
  “陛下称赞你的文章,点你为蓬莱吉士,是对你的鼓励,切莫骄傲。”
  容语规矩答,“小的明白。”
  刘承恩颔首,依旧不曾抬眸,目光落在折子上,仿佛瞧见不悦之处,伸手够笔,容语见状,连忙上前,取下笔架上的朱红狼毫,恭敬递给他。
  刘承恩这才看她一眼,接过笔,在折子一处划了圈,再合上置于一旁,抬眼,目光在她清致的面容一落,
  “你这样的才华,留在司礼监可惜了,去东宫当伴读吧。”
  容语闻言立即扑跪在地,
  “回老祖宗的话,小的不去东宫。”
  这一声出,引得刘承恩侧目,眼角微微绷起,低声喝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去东宫当伴读,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分。”
  “小的知道。”容语面色从容,仿佛早就想好似的,挪着膝盖往前,恳切道,
  “老祖宗,小的不想去东宫,小的想跟着您。”
  她入宫便是为了追查红缨下落,哪有功夫去东宫熬资历,司礼监内外一把抓,正方便她行事。
  刘承恩神色微动,彻底放下折子:“起来回话。”
  容语立在他近身处。
  刘承恩静静打量她,面容明净如玉,一身锦绣才华,尤其是那双眼,干净得不染纤尘,是个极好的苗子。
  刘承恩原先有意试探,眼下却存了几分惋惜,“我让你去东宫,是为了你好,既风光,又有前程,你若不去,其他上榜的内侍怕不知多高兴呢。”
  容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垂眸盯着玉烟,“小的师承钟鼓司前掌印冷公公,冷公公教导小的,这辈子若有机缘,一定得跟着您。”
  刘承恩闻言眉眼弯出笑意,“罢了,你执意如此,我少不得管你的事。”
  容语展颜一笑,立即跪下给他磕了几个头,把刘承恩哄得眉开眼笑的,
  “起来吧,你既然这么有孝心,咱家岂能辜负你,眼下有个好差,你去办,办好了,有你的益处。”
  容语听到“孝心”二字,立即明悟,拱手道,“请义父示下。”
  刘承恩目露欣悦,执笔敲了敲她脑门,“你这小东西!瞧着是个内敛的,嘴这么皮!”
  容语揉了揉脑袋,讪讪地笑了笑,这一笑,溢出几分属于少年的鲜活来。
  刘承恩看在眼里,满意道,
  “你义父我多年不曾收徒,罢了,来,看看这个。”
  这是认下她的意思。
  内廷宦官,父父子子,不过逢场作戏。她现在风口浪尖,若不寻了一张护身符,怕是独木难支。
  容语接过他递来的折子,一目十行看过,眉尖微蹙,“孩儿不懂义父的意思。”
  刘承恩扶着迎枕,坐得更舒适些,指了指对面的锦杌,让她坐下,
  “朝中科考在即,原先由礼部侍郎韩坤主持,眼下韩坤无故惨死,礼部乱成一锅粥,昨夜主子爷定下右侍郎胡劲风接过差事,初七各位考官就要进场,你代表司礼监去监察,明白了吗?”
  司礼监代表天子行权,无孔不入。
  正想追查韩坤背后主使,眼下就有这么好的一档差事递来。
  容语欣喜,连忙谢恩。
  刘承恩又嘱咐了她几句,放她离去。
  待她离开,里间走出一太监,踱着步来到刘承恩身侧,
  “他倒是聪明,不想去接东宫那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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