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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养祸水 第32节

  于是她又十分矜持地收回了手。
  恨只恨他没事人似的,把热腾腾的茶轻吹,吹得热烟清淡,才搁回她面前,“今日怎的想着回来?”
  她泼口想说:“我是想来问问你,为什么要抱我啊?”
  可当睇见他那双澹然朱紫的眼,她又怀疑,她的一切怀疑可能是错的,那个拥抱,对他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她也想跟他似的,把那个拥抱随意忘了。但她心肠到底不如他硬,一见他的脸,就能想起他的臂膀和胸膛多么温暖牢靠,是为她抵御世间一切残酷风霜的、一整座安全的城墙。
  在这些暗暗流转的心思里,她好像不知不觉地跟他较起劲。总之,敌不认,她也不认!
  第38章 四回顾 (八)
  艳阳天, 杜鹃红得欲烂,初夏天便热得很,昨夜暴雨, 今朝太阳愈发如火烧。
  箫娘坐在石案的另一端,果然, 她的心就是掉在席泠身上了, 一靠近,就跳得欢。她不提起,挑着眼睨他,“方才与何小官人商谈什么呢?”
  席泠吃完一颗杏,摸了绢子楷嘴, 目光稍垂在粗墁的桌面,“他来谢我, 何大人许了他与陶家的婚事。”
  “他爹许了他的婚事,来谢你做什么?你帮衬什么了?”
  他抿唇莞尔, 默然不提,把她轻睇一眼,“听说仇九晋婚期将近, 他对你, 怎么打算的?”
  箫娘拿准了这是个快意恩仇的好时机, 挑着下巴, 傲慢地歪歪脸,“他倒想接了我府里去,可我不爱去, 我在外头好吃好喝的, 做什么要进去看那些人的脸色?在外头, 他也不曾亏待我什么, 对我好着呢。”
  翠阴里的一丝晴光落在她光洁的侧颈上,一条缓和又优美的弧线。公正地说,她的确算不得一等一的美人,可她那些明晃晃的缺陷,譬如她贫瘠的胸口、微厚的下唇、单薄的身子、浅薄的贪婪……
  使她像黑夜里的一钩月,薄薄幽幽的光,充满诱惑。
  席泠望在她脸上,余光却那一截皎洁的脖子上,随手拣起个杏,咬了一口,“你觉得好就好,身契别给他。”
  饱满多汁的杏黏在他喉间,令他的声音有种含含混混的水润。或许是箫娘的错觉,她觉得他笼霜的眼,有一丝漂浮的火,似要燃到她身上来。
  她蓦地慌张,又暗恨他无情的话,挑衅地笑着,却躲开目光,“你说晚了,早给了。我是他的人,自然是要给他的。”
  席泠脸色忽然不好看,眉心暗扣,仿佛在思索。箫娘本质上有些怕他,不得不认输地撇撇嘴,“骗你的,我给他做什么,万一哪日他家里那些人又来整治我,身契握在我自己手上,我还能叫她们给治住了?我又不傻……”
  席泠缓了脸色,又咬起杏,“你也不聪明。”
  “我不聪明?”箫娘噌地端起腰,“人都说我机敏伶俐!”
  他若有似无地勾着唇,“谁说的?”
  晴丝也扫过他,那两只死气沉沉的眼难得的,像露珠在摇晃。箫娘也留意到他咬合时一松一硬的腮角,缓慢而有规律,随意又有力,好像是在吃她,一口一口地把她嚼入腹里。
  她慌极了,忙捉裙起来避走屋内,隔得老远,她才敢骂他,“你眼瞎,处处都说我不好,要好的,你找别人去呀!”
  话音甫落,她才意识到这话有些暧昧,好像她又棋输一着,先朝前迈了一步。
  她生怕吃亏,又赶忙撤回一步,“你爹也死了,再想找个娘,那可是没指望的事。”说着,她朝左边冷墙上供奉的那个可怜兮兮的排位翻个眼皮,“我看你爹你倒想,可惜,没那个命了。”
  言讫自己咯咯掩着嘴笑弯了腰,可抬眼一瞧,席泠还坐在院中,半点不挪动,真是块顽石!她更恨他了,既盼他走进来,又怕他真进来,反正不论他怎么样,她都毛毛躁躁地讨厌他。
  真是十分难讨好。
  闲扯一阵,箫娘摆了晚饭,迎面就是粉汗淋漓,坐在石案上摸了绢子搵汗。
  再抬眼,席泠倒没多少汗,箫娘别一眼就冷笑,“你这个人,人跟冰块似的,也不惧热哈?”
  席泠端着碗剔一眼,见她额心轻叠,便语气淡淡地吟道:“遥遥千重翠,攒在眉头,似压新愁。”
  “什么意思?”
  他握着箸儿往她碗里一指,“吃饭。”
  箫娘今日却是诸事不随心,偏要与他作对,提起腰将碗一推,“我热得很,没胃口,你自己吃你的,不要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
  “什么?”箫娘只恨不能多长八只耳朵,好把他难得一句动听的话捕捉。
  可他又不说了,复将她的碗点一下,“吃饭。”
  “我偏不吃,”她得寸进尺地想再要一句好听话,一鼓作气地搦转腰,“你凭哪样管我,我不吃饭碍你什么了?我要吃杏。”
  说话便去灶上拿了颗杏,捧在脸前,且行且进间,一双眼偷么抬一下。就看见席泠冰冻的眼色,上下颌稍稍一错,“我说,吃饭。”
  箫娘还是怕他,扔了杏鼓着腮落回去,端起碗狠扒了两口饭,心恨他半日,又笑了,“只会对我耍横,上回巷子里被人打一顿,怎的不见你打得过他们?”
  那时辛家小厮人多势众,她明知故问,就是要挑一挑他的神经。却不想席泠抿着一线笑,“区区蝼蚁,何足计较?”
  叶罅里有一滴斜阳坠入他的眼,好像他从前一些清风霁月的气度沉碾成一点杳昧的阴鸷,忽又敛了。箫娘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但这变化因何而起,何时而起,已无迹可寻了。
  她的心虚倏然有一丝沉重起来,搁下了碗,“徐姑子告诉我,你得罪的那个定安侯虞家,他们家的小姐想请我中秋后给做些零碎,去与她说说话。我想着,她倘或是当真的,那现摆着这个机会,就该去奉承好这层关系,往后他们家公子也不能再给你使绊子不是?”
  席泠却不以为意,“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不要为我。”
  箫娘又给他伤着了,把碗一推,“我不为你为哪个?你这没丧良心的东西,我多少心都是为你操的,你反叫我不要为你!就是把你爹挖出来问问他,他只怕也要说我如何如何贤良,我对得起天地人心,对得起你们席家!”
  她正怄得干瞪眼,倏听东墙那头笑嘻嘻地嚷了一声,“哟,箫娘,你回来啦?!”
  席泠目无斜视,把她的碗敲一敲,“再吃半碗。”
  直到晴芳坐到这院里来,滔滔与她说了半晌话,她还为席泠这四个字神魂游荡。这大约是他肯从口里表现出的一点心,带着十分烟火气的管束——
  真奇怪,他喜欢在别的事情上放纵她,又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管教她。也奇怪自己,竟然喜欢这种管束,好像她是他的女儿,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听他板着脸递来碗,说:“吃饭。”
  “哎呀还吃什么吃!”晴芳夺了她的碗,笑嘻嘻地搡她一把,“姑娘与何小官人的事情成了,少不得是你的功劳,姑娘要谢你呢!走,上姑娘屋里吃山珍去!”
  箫娘别眼把正房里窗户望一眼,又端起碗,“你先去,我收拾了灶就过去,不要急呀。”
  晴芳捉裙起来,“那我先去告诉姑娘一声,你可快着些啊。”
  那院门吱呀拉出去后,没阖拢,就有淅沥沥的溪水从外头流淌进席泠的胸膛。隔着纱窗,他窥见箫娘曼妙的身姿在太阳底下来来回回,裙面几如海棠初开,明艳阗了苍凉的院。
  那抹亮色走到墙跟前拉开窗,席泠稍稍恍惚,人间是美丽的。她动人的脸嵌在窗台,“我往隔壁去一去。”
  他噙着丝笑,像要在琢磨她简单的头脑,又刻意不琢磨透,“为什么不进屋里来?”
  箫娘痛恨他!他分明是记得那个拥抱的,却故意不提起,偏要叫她成缸里的鱼,兜兜绕绕打转,失去方向!
  她磨着牙,死活不入他的圈套,“屋里热得很,谁叫你寒酸,连块冰也没有,我上陶家屋里纳凉去。”
  言讫就洋洋地等着席泠说好听话哄她,可席泠只是笑笑,接着俯首纸上。箫娘暗里把脚轻跺,旋裙而去,绚烂随之消散,溪风仍漏进斑驳的院墙。
  墙那头,绿蟾千恩万谢了箫娘,许了好些赏,满屋子莺声燕语嘻嘻欢闹。箫娘因问起婚事,绿蟾羞红了脸在榻那头低垂下颌道:
  “哪里就定下了呢?还要等他们家请伐柯人上门走动几遭,换了八字庚帖才说下呢,还要过书礼,怎么着也是明年的事情了。”
  箫娘笑和,“那这样讲,还是表姑娘先出嫁囖?”
  正是了,何陶两家的姻缘不过春草朝发,辛玉台与仇九晋的婚期却已似场迅猛喜浪,席卷了周遭。
  仇家日日门庭若市,都赶着来奉承贺喜,仇九晋跟着他父亲日日应酬不暇。空下来想一想,真是有意思,前来唱喏之人真心祝贺的少,赶着巴结他父亲祖父的居多。
  倒也是,一段靠利益相连的婚姻,有什么值得庆贺?他转过背笑笑,再转来,已是旧颜换新装,穿了件软绸葭灰直身,去了冠,单用碧簪束发,吩咐车马遐暨听松园。
  彼时夕阳欲落,满园闷躁起清风,徐徐吹得人心欲醉。箫娘立在棵豆槐底下仰着头,不知在瞧什么。仇九晋悄步过去,一把握住她的肩,假意推一下吓唬她,“看什么呢!这样出神。”
  箫娘颤一下,大惊失色地转过身,“魂都险些叫你吓丢了!”
  “是你在发呆,我进园好一会了,你没听见动静?”他顺势搂着她相坐在池畔的太湖石上,目断处,粉荷成片,“在家事情忙完,想着来瞧瞧你,我这些日不过来,缺什么不曾?下人还听话?”
  到如今,他的手环在箫娘腰间,已似一根枯萎的藤蔓,未激起箫娘任何悸动。
  她终于留意到这种变化了,扭头看他一眼,“什么都好,你这样忙,自己也要晓得歇,不要总惦记我。”
  仇九晋把脸贴在她耳边,笑出温热的气息,“想我不想?”
  她缩着脖子笑嘻嘻地让一让,“我倒还好,只怕软玉熬不住了,成日盼着你来,见天使人往府里打听你的信。你再不来,我看她要夜夜以泪洗面了。”
  这话说得十分微妙,乍听有些酸,可当他盯着她的眼,又发现那是何其一种坦荡。
  他不觉地收回了手,撑肘在膝上托着半张脸,一面垂首看绿池里金童玉女似的倒影,一面歪着脑袋看真实的她,“怎么软玉都晓得去打听我,你却不打听呢?”
  “你总是有事情绊住了脚嘛,未必我去打听了,你的事情就能完了?”箫娘随手拾起一片翠叶,拈在指尖转动,让它稍稍挡住她不自然的眼。
  大概是多日不见的原因,他们都略有些不自在,仿佛今日不是“久别重逢”,而是旧人陌路。
  仇九晋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想过可能是因为席泠,但又有种自欺欺人的自信,他们的浓情是可以谱写成永恒诗篇,没有什么新的变革能掩盖这一段轰轰烈烈的历史。不信垂眼水中,玉女金童肩臂相磨,那么般配,那么缠绵。
  倏地坠叶,荡起涟漪,模糊了水中双双影,仿佛一场意难平。仇九晋对影笑了下,搂着她的肩摩挲,“进屋叫人摆晚饭吧,我没在家吃,等着过来与你一道吃饭。”
  箫娘在他手中怡然地晃了晃,“你先进去传饭,软玉必定有话同你说,摆好了饭我再进去。”
  他兴致缺缺地松开手,远远眺目,莲叶像一片绿油油的墨,远远泼到天际。在这山水苍郁的荣华里,他起身从假山底下的雪洞踅过去,走到洞口,心里始终像卡着个什么,谈不上悲或痛,只是没由来地有些发闷。
  他斜转身,穿过崎岖的太湖石望向箫娘的背影,“你的身契,席泠怎么讲?”
  箫娘笑呵呵地扭过半身,“说了说了,他的意思是不晓得他爹放到哪里去了,还得找一找。”
  “他要多少银子?”
  箫娘心窍一动,在腮畔举起只发颤的手,这个慌说得她自己个儿也心虚,她哪值——
  “五十两……”
  仇九晋歪着下巴,嘲弄地笑了下。她只当他是在笑席泠,忙辩解,“泠哥儿倒不是图银子,他的意思,那钱搁在他手上,算替我攒着,往后若遇到事情,他还把银子给我使用。”
  他不言语,只远远地,用一种钻研的目光看她,他想将她抽丝剥茧,看看她的心,还有没有一点从前的残影。可他又怕真拨开迷雾,一点从前也找不到,到时候惊吓的是他自己。
  如今她不是已经把弄财的心眼转到自己身上来了么?她正用她贪得无厌的谎言,磨杀着他们的旧情。对于她这种锥心刺骨的转变,他目露戏谑,“我先进去,你早些回屋。”
  用罢晚饭,晚夕二人各枕一边,下弦月悬在绮窗畔,从帐中隐隐能见一勾霜色。仇九晋有些抱闷悠悠,开口听不出情绪,“小箫儿,等辛玉台过了门,我接你回府好不好?”
  箫娘吓一跳,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辛玉台那张娇滴滴恶狠狠的脸,忙在枕上摇头,“你那个正头奶奶还不想法子弄死我?还有你娘,她心里厌嫌得我要死,我回府里头,还不是送上门的活靶子?”
  “你怕了?”他笑了下,想起那个令他喘不过气的家,终日盘算权利的父亲、脂粉裹着枯骨的母亲、至亲至疏的兄弟……
  脑子里忽然就恶毒地想,他已然是坠入了凡尘的漩涡爬不出来,不如拉她一起吧,陪着他,“有甚好怕的,只要咱们在一处,我都会护着你。”
  花烛笼纱,箫娘侧转的眼闪着丝精明。别的外宅钻破脑袋要跟汉子家去,是怕汉子没定性,哪日就把她弃了。
  可她不怕,她更怕又成个受制于人的奴婢,“我去了,与你家里太太奶奶闹起来,你夹在中间岂不为难?何苦寻这些麻烦事……”
  仇九晋早料到她会推脱,缄默许久后,他把高举的眼落在身边——箫娘业已睡着了,微嘟着嘴,腮上染红,像颗将熟未熟的粉桃。
  这个时候她就有些从前的模样了,满满的纯真里带着小小的尖锐,那些无伤大雅的刻薄只不过是只坏脾气的波斯猫。而非如今,她已与这恶毒世故的俗世融为一体。
  他心里好像涌着泪,但又久久湿不了眼眶。最后他翻了个身,越过中间的鸿沟,以麻木的自己,去抱紧麻木的她。
  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以及那段轰烈的感情,都被冷酷的光阴,杀得体无完肤,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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