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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梦_第165章

  正想着时,周昇抬脚,轻轻碰了下余皓,眼神似有话说,余皓马上明白了,周昇正想着与自己一样的念头,他也没有放弃。
  “聊我失败的人生。”梁金敏放下葡萄酒,淡淡道,“聊这片广阔天地与人类的文明史中,作为一个蜉蝣般个体的人类,对命运的了解与感受。”
  “让我们用一句戴尔菲的神谕开始今天的课吧,阿波罗神庙上,有一句著名的话:认识你自己。人究竟是什么?灵魂生来向善、还是性情本恶?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互相杀戮、讨伐,大到民族与国家,小到一个家庭……”
  灯光、酒、沙发……在这个深夜里,余皓依稀能想象,梁金敏的深夜课堂从古文明的砖石与轮轴到蒸汽时代的枪炮与战火;从前古典时代玛雅到殷商的中国,从亚历山大到成吉思汗;从图坦卡蒙的金雕座到拿破仑的滑铁卢……那宏大历史河流里的闪光,就像梦境一般,浩浩荡荡,永无尽头。
  而知识的力量,指引着人类越过个体的限制,站在了这河流的尽头,看见了雾中的诸多腥风血雨。
  梁金敏从主流学术理论中,宇宙的开端谈到恒星的诞生,再说到核聚变释放出的能量,冰被融化成为水,植物光合作用,提供行星上智慧生命诞生的条件,再到各个文明里关于太阳神的传说,于是古文明中将太阳,作为至高无上的神明来崇拜,“光”也被认为是万物的源头。
  这是余皓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来听课,梁金敏保留了在国外的沙龙方式,与他们谈天说地,陈烨凯则偶尔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周昇也听得入了神,一时两人都忘了自己最关注的,沉浸在梁金敏的知识之中。
  余皓突然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居然拒绝了梁金敏让他转校的提议,跟着这样的老师学习,说不定这一生真能做出点学问来。
  “……在这种趋光性的影响下。”梁金敏最后说,“白天我们活着,夜晚我们沉睡进入梦境,梦里则释放出内心最原始的欲望,隐藏在不被察觉的人格中。这种人格的形成,起源于我们在成长环境里,对世界与自我形成的印象……”
  陈烨凯补充道:“这是目前心理学领域中,比较主流的一个说法。”
  “不错。”梁金敏点了点头,说,“以我自己为例,从小我的家庭就充斥着暴力。我的父亲,是个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因为他的兄弟留美,在上个世纪70年代,遭到了强烈的非议与不公正的待遇。我的母亲,则是一名地主家庭的后代,外公外婆举家逃港,只有母亲为了父亲,留了下来。你们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我大概读到了一些。”余皓想起自己翻译的那些报道,其中就有关于这段时代的历史。
  梁金敏微笑,说:“我父母有两个女儿,我是小女儿,从懂事开始,家里就充斥着无所不在的暴力。父亲还患上了强烈的歇斯底里症……”
  “分离性障碍。”陈烨凯朝余皓与周昇解释道,“也即癔症。”
  梁金敏淡然道:“父亲对母亲、对我们进行过长达一整晚的殴打,母亲逆来顺受,我和姐姐总是充满恐惧,期盼清晨来临,太阳升起的时候……”
  “……但每当暴风雨过去,父亲又恢复了他知性、温柔的形象,他教我们读书认字,督促我们认真学习……我甚至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仿佛他分裂成了神与恶魔两面,太阳下山时,也即是噩梦的开始。在那个时代里,心理病症是不被重视的,国内许多人,甚至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认知。”
  “后来我想,在与林寻的婚姻生活中,原生家庭在我们性格里造成的心理阴影,也许同样影响了我的一生。”梁金敏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支烟,周昇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烟。
  “当然这是后话了。”梁金敏又说,“再长大一些后,父亲的暴力行为有所减轻,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中年男人无力去改变境遇的颓然与苍凉。他患了重病,卧床时,却仍然不时将我们的母亲唤来打骂。有一天,我的大姐终于无法再忍受,在洗碗的时候,放下碗碟,堵住了我的嘴,用皮带将我绑在了椅子上,沉默地走过去,到床前去,用橡胶手套捂死了他。”
  余皓:“……”
  陈烨凯也是第一次听到梁金敏述说自己的往事,当即忘了该说什么。
  周昇说:“你大姐不想把你拖下水,所以把你捆了起来。”
  梁金敏说:“对,但这件事,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父亲患了脑肿瘤,常癔想着有人害他,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已经到了无法安睡的地步。死讯传开的时候,包括邻居、亲戚,看得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再后来,大姐结婚,母亲随大姐住。当年逃港的外公外婆已去世,两位舅舅找到了母亲,交给她父亲的一大笔遗产,这笔遗产足够我们过得很好。我考上了大学,并认识了林寻,那时的他风度翩翩,虽然长相只能算得上中等,家庭条件也不算优越,但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令我欲罢不能的气质。”
  “书卷气。”陈烨凯说。
  “不错。”梁金敏朝陈烨凯说,“读书人的气质,在你的身上也很明显。这种气质令许多女性为之迷恋。”
  周昇说:“看来我是没有的。”
  梁金敏道:“注意,这只是人的一个特点。是否善良,与他读过多少书,并无多大关系。”
  陈烨凯笑着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众人都笑了起来。
  梁金敏说:“在任何群体里以偏盖全都是不妥的。”
  “开个玩笑。”陈烨凯笑道。
  梁金敏道:“在林寻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小时候父亲在午后,教我们姐妹读书的那种浪漫感,一样的不得志的知识分子的气质,一种不宣诸于口的傲气。坦坦荡荡地一无所有,却始终在追寻,思想与灵魂中的自由……”
  梁金敏拉开茶几下的抽屉,翻出一个相框,递给他们传看,上面是刚到旧金山斯坦福大学念书的林寻与梁金敏,在校门前的合照。
  第68章 关键
  “我不顾大姐的反对资助林寻。”梁金敏说, “当时我坚定地认为, 这就是我一生中的灵魂伴侣。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里,我都觉得灿烂的阳光在照耀着我的灵魂, 现在想起来, 真美好啊。余皓你说我没想明白, 我确实没明白,或者说从我内心深处, 就始终不愿意承认我的怯懦, 正是这种怯懦,令我陷入了不断循环的人生悲剧里……”
  客厅里静了, 余皓不想哭, 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到,梁金敏当时是那么爱林寻,但想到如今的她,就难过无比。
  陈烨凯眼眶也红了, 听得见隐约的吸气声。
  周昇看着余皓, 梁金敏抽了张纸,递给余皓, 微笑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不。”余皓忙道, “对不起, 梁老师,是我的话太冒昧了。”
  梁金敏道:“来, 吃点巧克力。”说着又从茶几下拿出高级巧克力,分给他们。
  “我和林寻彼此扶持,离开家,前往旧金山念书,就像结婚誓词里说的那样,无论健康或疾病,贫穷或富有,年轻美好或容颜苍老,我们始终相濡以沫,相依相伴。”梁金敏说,“再后来,大姐在四年后肺癌去世。我们在婚姻生活中众多琐碎的矛盾,也渐渐拉开了序幕。”
  余皓听着梁金敏回忆她与林寻之间的一点一滴,那血淋淋的真实与争吵,尽数化作梦境里,巨大的金属怪物机械臂上的刀、斧、刃、锯、锤众多武器。渐渐地,林寻与她的父亲的形象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一个从小就目睹大量家庭暴力的女孩,在长大后,同样陷入了往复的悲剧里。”梁金敏叹了口气,说,“那是一种习惯?还是向往?剖析自己令我非常难堪,但在这个晚上,我愿意在你们如阳光与月光的照耀下,将我的灵魂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接受审判。”
  周昇在沙发上调整了下姿势,笑道:“阳光?”
  梁金敏点了点头,说:“我是个悲观主义的人,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到,悲剧的往复,实则提供了一种以审美的态度来对待人生,让我们获得最终的解脱。龙生曾直言不讳地说过,在我的潜意识里,因原生家庭的心理阴影,令我产生了某种不易察觉的自怜情绪,导致我难以跳脱这不断的重演。”
  “其次,我想,对林寻的容忍,源自在那个傍晚,亲眼目睹了姐姐杀死父亲的整个过程后,对父亲的一种悔疚与亏欠心理。接受我丈夫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力行为,并予以忍耐,形成了赎罪的心理暗示。”
  陈烨凯道:“如果让我去审判,我只有一句话,他们都该死。”
  梁金敏望向周昇,周昇却没有表态,只道:“你继续说。”
  梁金敏道:“生活在这种原生家庭里,我已习以为常,母亲也告诉我,世上所有的夫妻都会有争吵,甚至有肢体冲突,我曾经也对此深信不疑。度过青春期后,我曾决定终身不婚……”
  “和我一样。”周昇答道,“我就是怕我像我爸一样,会有一天控制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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