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夜聊吧>书库>其他>始料未及> “他请他来做东宫的属官。”

“他请他来做东宫的属官。”

  都说,皇宫御用,都是好东西。我现在吃的餐食都是那些平日给皇帝公主做饭的厨房里端出来的,食材和给他们的别无二致。可我真是吃不出区别,没觉得有多么多么格外地好,反倒是觉得过于清淡。而且这里虽然每天的菜品都不一样,半个月能不带重样,可是每顿肉菜的比例却大体相当,也不许你点菜——就是叫我不舒服啊!
  我正要去拿木剑,接着想起皇帝给我停课了。再想,魏弃之既然上午来灵泉宫,总不至于下午还在,大将军那日理万机的……
  我叫刘十九别收拾餐桌了,陪我出去逛逛。
  “您不是一直都喜欢的是一个人呆着吗?”她反问我。
  我是。可我以前一个人是因为些人讨厌我所以我一个人,我在这儿一个人是因为我讨厌他们所以我一个人。现在刘十九来了……她总归是个可以说说话解解闷的人。
  “你听我们魏大将军的吩咐时也敢话这样多吗?”
  她笑笑。
  “大将军知道自己吩咐了什么,您不是——将军,我最好不要跟您出去到处瞎逛。您也说了,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不是您的奴婢。恭送将军。”
  *
  我走了好一会,还是没想明白,既然段氏姐弟都允许我在灵泉宫随便逛了,为什么刘十九不行?她那么小一小丫头,能翻出什么风浪啊,就算她是个小细作……
  好吧,她毕竟是玄衣营的小细作,眼睛尖耳朵灵,确实不能拉着她太招摇地到处瞎逛,万一真叫她看透了什么,她被灭口了,倒是我的罪过……
  不过,我没弄懂刘十九到底干嘛来的。好吧,我有点懂,魏弃之要她来盯着我和段氏姐弟都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但是这有什么用……我其实也没弄明白长公主和皇帝到底要怎么拿我牵制魏弃之……就算退一步,魏弃之不愿意让我死,然后呢?
  唉,我只懂战场,不懂官场。想这些就觉得头痛。魏弃之想不想当皇帝?我不知道。魏弃之能不能当皇帝?我也不知道。朝堂一直让我费解。皇帝怕魏弃之篡位,魏弃之怕皇帝夺权。本来,一方是一个小孩子(勉强算上长公主的话,一个小孩子加上一个女人),另一方是功名赫赫的魏子稷大将军,如果这是在真刀真枪打仗,胜负没有什么悬念。可这是朝堂……每一个人都说:臣誓死效忠圣上,效忠大昭。
  魏弃之还没篡位呢,就已经为此杀了不少“誓死效忠”的人,如果他真的篡位……到底有多少“誓死效忠”的人冒出来呢,不知道……难说不会太多,因为圣人就该这样“誓死效忠”,而且圣人把这种劝导写进他们的书里,所以全天下的读书人的理想也都是这样,就连魏弃之,一开始也说过什么效忠明君什么辅佐幼帝的屁话……不篡位是他们的底线……
  虽然我也不明白,从商灭夏开始,哪朝哪国不是踩着这条底线建起来的,为什么他们就拿个前朝无道的理由就能说服自己(如今本朝不是也一样无道吗)?为什么他们就是认这个理……好像帮一个小孩子以弱胜强,道就能回来?贪官就不贪污了豪强就不作恶了卖儿鬻女的贫民们就能安居乐业了……?
  自然,我不是说我很乐意看人女流小孩因为家里没成年男人于是被欺负,被抢家业,被灭族或者软禁,哪天突然“暴毙”。只是,我不会“誓死效忠”……
  “将军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我这正想着一些大逆不道该千刀万剐的念头,就听见了长公主的声音,一激灵,才看到桃林公主正在山坡上的凉亭里,身边只跟着她那个女下属,怪不得我没注意到。
  我连忙告罪:“臣刚才头晕,没注意到四周,还望殿下恕罪。”
  “免你无罪。”她说。她这次没坐在亭子里,而是站着,前面摆了一张案台,放着笔墨。我正要开溜,桃林公主却继续道:“今天看天色这样好,本宫来了兴致,到这里作画。将军请来为本宫看看,本宫画得如何?”
  不管我看还是不看,都得说她画的好啊。可我却不能不看。真是烦。
  我不情愿地走过去,发现案台后她脚下有许多揉成一团的纸,狂乱的墨迹在纸上洇开,不展开也知道拿笔的人是什么态度下笔的。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笑道:“许久不画,连浓淡都不知道怎么调,叫将军见笑了。”
  “殿下说笑了……殿下可是桃林公主,当年一幅画作千金难求……”
  我说着,看向她铺在桌子上的成作,有点惊讶:很明显,画的从这亭子俯瞰的景物,只是不是此刻的盛夏时节,而是隆冬,积雪枯枝,百花凋零,好寂静,好荒凉。
  “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将军怕是道听途说的吧。”她说
  “……道听途说的……也是真事啊……”我看着那画,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不由得说,“您后来渐渐不画了,去学昭义公主一样修道,大家都觉得可惜……”
  桃林公主旁边那个女下属瞪了我一眼,她本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余光瞧见她满是稀碎疤痕的手指开始撕扯她的袖子。
  “我可不是要去学她。”她说。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桃林公主继续恨恨地说起来:“‘云泽公主尚玄谈,桃林公主弄丹青’——我总是她的陪衬,跟在她背后跑的小丫头,连歌谣里都是拿我来配个对句好顺口——这么多年了,人们还是只记得我后来是学她不嫁人——操——”
  我感觉她那个女下属在狠狠瞪我,怪我惹公主不痛快。
  “其实,他们没那么想,”我勉强安慰道,“他们就是想起旧事,顺嘴一提,没真放在心上,觉得您怎么样……”
  她那个女下属对我做出来一个口型:闭——嘴——
  我闭嘴,接着看画。一时只能听见蝉鸣,清风拂过树梢。明明是看着这么绿的树,这么好的日头,这么漂亮的风景……
  我突然听见桃林公主又问我:“将军道听途说的东西都是从魏子稷那来的吧——原来他也可惜吗?”
  我一愣。她要么叫魏弃之大名,要么当面叫大将军,要么就是魏狗贼魏小人的骂,头一次听见她叫魏弃之的字。
  只是……什么可惜,可惜什么?……哦,她是问可惜不可惜她不再画……
  我不是从魏弃之那听来的,他没说起过她。是韩啸云,他觉得她可惜。不过,我真觉得就是场面话,跟他们说起十二岁就当上使臣的甘罗,最后却无名而终真是可惜一样——可惜的是大放异彩的孩子没有长成大放异彩的成人,有更多值得说道的事迹。是真可惜他们本人吗?其实没有。
  ……至于魏弃之,他从来不会可惜别人,他只可惜他自己。
  可是桃林公主现在问我,我该怎么回答啊……肯定不能照着实情说……可说是也明显很假啊……他们真烦人……
  “罢了,”在我回答前,长公主又说,“本宫听陛下说,魏弃之根本没把自己的事告诉过您,想必您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抬起头来直视她,“他不在乎你们怎么着。”
  这话说完,看她反应,我就知道是自己太沉不住气,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也上当。
  好吧,反正是些没所谓的话,说再多也无妨。
  桃林公主却像是开怀了,悠悠拾起笔,在空白的雪地上点出一个墨点,接着笔锋一转,成了一束发髻。
  “魏子稷本来该是仲瑜哥哥的人。”桃林公主说。
  “戾太子,端王,成国公,池阳侯,甚至您——谁一开始没觉得他本来该是你们的人?”
  “你——”她那女下属正要骂我,却被她悠悠的声音盖住:“我说的是,十叁年前。”
  十叁年前,魏弃之从军之前。我愣了。
  她画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没有画脸。
  “他为什么参军?”桃林公主问我。
  为了建功立业,为了出人头地。答案有很多,我一个也说不出来。
  我没问过他,他也没说过。
  “他为什么字子稷,你知道吗?”她又问。
  ……他们都是长辈取字,查个和名字有联系的典故……他没说过……
  “先周的始祖,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过叁次,取名叫‘弃’;他长大后成了一位圣人,被尊为王称为‘稷’——如果不是太子做主,他们魏家哪里乐意给一个不入他们眼的胡妓的孩子用这样的典故取字?”
  他没说过。
  不,那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我该为此不痛快,现在的我已经……
  “将军知道吗,中京都里没有秘密——”桃林公主故意做出少女似的天真娇憨的语气,“宣义伯家那个胡妓生的小哥哥,出身卑微,总遭欺负,却得仲瑜哥哥青眼,受仲瑜哥哥帮助,故而——他不去喜欢滥惹欢情的承宗哥哥,偏来喜欢冰清玉洁的仲瑜哥哥——这可是我们私下传了好久的风流韵事。”
  “而仲瑜哥哥,真坏,明明看出来了,也不疏远他,只说,他作为太子、储君,愿意给子稷哥哥一展才华的天地。他请他来做东宫的属官。”
  我以前,什么事都告诉过他。
  可他从不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也从不告诉我。
  “子稷哥哥答应了,一心要把一切献给他恋慕的人,可惜,安排他的上任前——仲瑜哥哥出事了。”
  她在纸上点出一对黑瞳。枯枝和冬雪里的女人从画里望向我。
  “仲瑜哥哥一直偷偷爱着一个女人,瞒着所有人,不巧,那年没瞒住,”她说,“子稷哥哥觉得受骗,受伤,就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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