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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阙 第125节

  他将楚珩挡在身后,楚珩凝眸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怔然。
  方鸿祯收回了手,挑挑嘴角:“初入武道?燕境主不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吗?”
  “没有不对。”燕折翡语气加重。
  方鸿祯不置可否,目似剑光,又扫了楚珩几眼,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身形一闪,到了殿阶前,径直朝殿内走去。
  楚珩回过神,侧过头朝燕折翡看去:“多谢境主。”
  燕折翡轻轻点头,周身内力汇聚,无形的真气笼罩住他和楚珩两人,隔绝了此间声音,明明看不见面具下的脸,楚珩却无端觉得他是笑着的,声调语气一如记忆里的那个人——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阿月。”燕折翡说。
  楚珩心头一跳,攥紧了手心。
  没人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燕折翡很快收敛真气,转身向紫宸殿里走去。楚珩眉目舒展,朝星珲书离说了句“走吧”,便径直向前。
  殿前的闹剧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之后的紫宸殿夜宴再没出现任何变故,在一片平静祥和中结束了。
  比起这场觥筹交错的宫宴,明日有方鸿祯和燕折翡到场的上林苑春猎才是重头戏。
  以防万一,东君最好也到场。
  于是宴后,叶书离便向皇帝请示,说是与楚珩、叶星珲许久未见,师兄弟想要叙叙旧,跟武英殿告个假。
  明日三月十六,凌烨闻言看了一眼席间满腹心事、一直不在状态的楚珩,略略思忖,点头允了。
  宴毕,皇帝离席往后殿更衣,楚珩和叶书离交代了一下,避开众人也跟了进来。
  “陛下——”
  后殿里一片安静,内侍宫女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眼侍立在侧,凌烨闻声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楚珩,笑道:“怎么了?晚上不是要跟叶书离出宫叙旧吗?”
  楚珩没有应声,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凌烨的眼睛,站在原地犹豫良久,忽然上前一步拉住凌烨的龙袍袖子,咽了咽口水,错开视线低声道:“重九,我有件事……”
  凌烨目光微动,心下了然。
  楚珩的声音愈发小了下去,他还是没想好要怎么把剩下半句话说完,心跳得格外厉害,他纠结许久,最后泄了气,只好抬起头往凌烨唇上亲了一口。
  凌烨莞尔道:“就是这件事?”
  “嗯……”楚珩硬着头皮点点头,心里想着,不然等上林苑春猎后吧……
  他抬头再亲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第176章 (一)
  次日三月十六,上林苑春猎。
  漓山师兄弟三人却只到了两个,叶书离告罪说御前侍墨昨夜喝了点酒,又贪凉受了风,今日晨起略有不适,不能来了,故向陛下请罪。
  凌烨闻言轻轻翘了翘嘴角,关切了两句,神情似乎没有什么不悦。叶书离便放下心来,入场就座。
  每逢四方王侯、世家家主齐聚帝都述职的大年,以往每年立春后在上林苑举行的春蒐,便会被挪到三月十六,紫宸殿赐宴的后一日举行。
  春蒐与春猎,一字之差,却是有些区别的。
  三月十六这场,三年一度,名头上虽带个“猎”字,其中的重头戏却是九州最顶尖的世家子弟间正正经经的以武论道。武道定国,军权最重,九州全境军队统归朝廷,但在十六世家的地望里,朝廷不设知府,由各家主理政收税。这份有限的自治权源于国法,但具体能用出几成,需不需要皇帝派人“协理”,就得看各世家自身的威望和实力了。
  因此春猎论武,尽管只是点到即止,但却当着所有世家主的面,没人会不全力以赴。今年又破天荒地到了两位大乘境,自然无人敢投机取巧,一招一式都是真本事。
  世家论武已过大半,苍梧武尊方鸿祯忽然开了口,深邃犀利的目光落在对面的镇国公世子顾彦时身上,脸上却带着两分慈祥笑意:“早闻顾将军令名遐迩,臻至归一巅峰,说不准过几年九州就要再出一位大乘境,是这一辈里最出众的了,来,让我看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端坐的顾彦时身上。
  方鸿祯以长辈指点晚辈的语气这般说,顾彦时没有拒绝的余地。但北境顾氏却是天子母族,顾彦时此战不能同普通的晚辈受教相提并论,他不能败,至少也要平,否则丢颜面的不是顾家,而是皇帝。可归一与大乘之间隔的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顾彦时必败无疑,没有还手之力——
  方鸿祯是在当着所有世家家主的面,下天子的颜面。他已是在座心照不宣的敬王拥趸,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顾彦时,就是告诉众人,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对皇帝身边的每一位重臣都是种无声的震慑和威胁。
  坐在一旁的千雍境主燕折翡并未言声,只垂首把玩着手中的短剑,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人群焦点的顾彦时将将握剑起身,却忽然听闻有人自上林苑苑门处以内力遥遥传来一道声音:“武尊也说了,顾将军毕竟是归一巅峰,与武尊论起武来怕是没什么看头,待他日后入境大乘您再做指点也不迟。算起来我也是后辈,不如今日就由我代顾世子向武尊请教吧。”
  来人手里一枚一叶孤城的玉牌作引,重重守卫放行。
  人未至,声已至,叶书离和叶星珲却都站了起身。
  来人头戴竹笠帷纱,脸覆半截面具,只穿着一袭简单的素色袍子,身姿峭立挺拔,一举一动间俱是风流写意。
  叶书离和叶星珲对着来人行了个礼:“大师兄。”
  漓山东君姬无月。
  整个上林苑霎时一片寂静。
  先前请明旨入帝都的大乘境只有方鸿祯和燕折翡,却不想,如今却又来了一位。
  姬无月轻轻笑了笑,对着首座的天子从容躬身,似乎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嗓音微哑:“漓山,姬无月,今日不请自来,还望陛下见谅。”
  凌烨不置可否,“漓山东君?”
  “是。”姬无月颔首,回头往两个师弟的方向看了一眼,星珲的随身佩剑在这一瞥一顾之间被一道无形之力牵引,凌空飞了过去,被姬无月接住,稳稳地握在了手里。
  这一幕映入凌烨和燕折翡的眼帘,前者轻轻弯唇,后者目光微沉,眼神暗了一暗。
  姬无月侧身看向方鸿祯:“武尊意下如何?”先前得知方鸿祯要来帝都的时候,楚珩就以东君的名义写了一封请旨的密折放到了御前,防的就是这老匹夫跟敬王一道不安好心,如今看来真是写对了。
  方鸿祯朝敬王处看了一眼,脸色略有些难看起来——他根本摸不清漓山东君的底。
  姬无月是九州原有的五位大乘境里最神秘的一位,几年之前,漓山忽然出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东君,没人知道他是谁,更没人知道他实力有多深,但是漓山断海一线天处经年不逝的九转剑阵与虹贯云霄的苍茫剑意却是他的手笔。
  面对东君,方鸿祯没有必胜的把握。
  然而此时姬无月剑已在手,更何况论武的话还是由他自己先提的,骑虎难下不外如是。
  方鸿祯只得持刀起身,姬无月向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言行间将方鸿祯捧得高高的,做足了晚辈请教的姿态。
  姬无月落后他半步,两人走向了几丈外的论武台,横刀持剑对立须臾。方鸿祯冷锋出鞘,刀光横扫而去,他不愧是称尊多年的武道至强者,刀意说不尽的气势迫人,厚重浩瀚,如山如渊,却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杀气外露。
  臻至化境的大宗师之间的论武,其他人就只能看个门道了,众人不由为漓山东君暗暗捏一把汗。
  千雍境主燕折翡却忽然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姬无月抬手随意挽了个的剑花,剑气薄如蝉翼,细细的凝成一线,几近于无。
  刀光剑气凌空相撞,静谧无声,瞬间消散无形,就仿佛从未出现过,连上林苑的一只飞鸟都不曾惊动。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只一招之间,台上二人同时收兵回鞘,静默对立片刻,方鸿祯眼神复杂地凝视着面前不见真容的漓山东君,缓缓道:“后生可畏。”
  姬无月拂了拂袖,只淡淡道:“武尊过奖。”
  两人并肩而归,论武的结果除了在场的三位大乘,没人看得出来,只方鸿祯自己知道,掌心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在轻微刺痛,也在无声地提醒他——
  该庆幸点到即止。
  这一局,不属于敬王。
  姬无月朝天子再次躬身,方入席归座。
  众位世家主看看他,再瞄瞄上首的皇帝,心里震惊又复杂。姬无月算是他们的“熟人”,两年前帮天子影卫突剿千诺楼谁能忘?如果那次还能勉强说东君是为了让他那不受陛下待见的嫡亲师弟楚珩好过一点,那么这回东君特意到上林苑解围,就不可能再是为了早已水涨船高的御前侍墨了。再加上去年入职武英殿、几次三番掺和世家纷争的漓山少主叶星珲,傻子都能觉出来漓山开始有偏向了,和皇帝能走多近还说不准,但肯定是远着敬王。
  ……
  世家论武在众人的兀自琢磨中,平静地结束了。
  上林苑春“猎”,方才真正开始。
  论武时紧绷的弦松了下来,众家主与年轻子弟大多都入了猎场,就连燕折翡与方鸿祯也不例外。
  苏朗过来叫星珲他们,东君心里存着事无意入场,只叶书离不嫌自己“亮”,一起跟着去了。
  进了猎场,星珲想抓只兔子养着玩,但却有叶书离这个不干人事的在旁边捣乱,小半个时辰过去,连个兔子毛都没摸到,师兄弟两个正在拌嘴,苏朗拉着偏架,就见迎面纵马跑来一行人,为首的正巧是他们的熟人。
  叶书离侧头望过去,唇线挑起,笑眯眯地说:“别来无恙啊,萧萧。”
  被叫的人还没怎么,旁边的星珲闻言顿时无语,心说这是个什么鬼扯的称呼,萧高旻这都能忍?
  世子爷还真忍了,虽没应声,却未反驳。
  于是叶书离纵马上前,和萧高旻并肩而立,侧过头,他仍是笑着,又喊了一声:“走,带你抓兔子去——萧萧。”
  话落,他一挥马鞭,径直往前去,笃定萧高旻会来。
  ……
  彼时猎场外,姬无月倚在案边,他没有狩猎的兴致,但却又担心再出什么变故,一时也不放心离开,拿了只茶盏垂眸把玩,心里思忖着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千雍境主燕折翡,神思飞到了天外。
  就连换了常服的凌烨走到他身后都不曾发觉。
  凌烨凝视着眼前这个明明分外熟悉却又刻意陌生的人,想起昨晚他犹豫迟疑、想说又不敢的两记亲吻,有些事瞒得越久,反而越没有勇气坦白和开口了。
  还是自己来好了,凌烨微微笑了笑,看着这个对自己不曾设防、至今仍未发觉他在身后的大乘境,状似无意地轻轻唤了声:“楚珩。”
  没有任何迟疑,熟悉亲昵的嗓音甫一入耳,就让漓山东君姬无月下意识地回了头。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瞳孔骤张,直直撞进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里。
  楚珩整个人都僵直了。
  手里的茶盏蓦地落了地,在脚边滚了一圈,“咚”地一声碰到了桌角,像是他的心跳。
  楚珩在这一瞬间想了许多,陛下知道了,会怎么想,会有多生气,会不会……他隔着面具和斗笠,陛下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见他的面容,明明是可以否认的,可楚珩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手足无措,心慌乱得厉害,砰砰砰地仿佛要跳出来。
  他下意识地就想走,几乎要落荒而逃。
  然而凌烨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唇角微扬,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来:“你敢。”
  神情闲散,分明是威胁的话语,话音里却又连半分帝王威仪都不带,温声含笑,就像是床榻之间说在楚珩耳畔的轻声低语。
  楚珩却就这么被定在原地,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步也动弹不得。
  凌烨神色不动,也不再言语,只看着别过脸去不敢看自己的楚珩,微微扬了扬唇角。
  楚珩微垂着头,却分明感觉得到陛下的目光就落在他遮面的斗笠上,几乎要穿透他的面具。他知道凌烨在等他承认,等他解释,更等他摘下遮面的斗笠。可他却手指发颤,脑中一片空白,甚至都不敢对上陛下的眼睛。
  总想寻个恰当的时机,可有些事拖得越久,就越寻不到时机,甚至事到临头,都没有直面的勇气。
  沉默像是一百年这般长。
  最终打破静寂的却是中书门下的参政,疾步走了过来,见陛下与漓山东君似乎在谈些什么,停在一丈外迟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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