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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奴 第26节

  男人扯下锦被。
  “你不能回中京。”穆遥道,“先去西州。”抬手制止男人插话,“我不会长留中京,献俘事了便回,当年事根由全在崖州,我必查个水落石出。”
  男人淡白的唇一动,“穆遥,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穆遥目光凝注火膛之中,“问你三年前为何丧心病狂?带着前锋营被困危山崖,不向主将求援,擅自同丘林清议和延误战机,又伙同丘林清在危山崖合围,向丘林清献了我前锋营。这还不够,你擅用我军口令引诱中路军往危山崖救援,被丘林清一路设伏,就此全歼我北境全军。”
  男人在穆遥提起前锋营时便拼死跪坐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
  穆遥一段话说完,“你是不是要我问你这些?”
  男人大叫,“没有!”他五指掐入掌心,愤怒地尖声大叫,“我没有!”他忽一时仓皇,膝行上前,攀住穆遥,“旁人这么冤枉我罢了,穆遥,你不能冤枉我!”
  “现时你说什么都无人相信,何必再说。”穆遥偏转脸,“齐聿,先保住性命,旁的事不用你管。”
  “保住——性命?”男人怔怔道,“有用的才是性命,无用的不过世上添一个走肉,留着有什么用?”
  穆遥转头,警告地叫一声,“齐聿!”
  男人抖一下,低下头。
  “我让效文先生与你一同去西州。”
  男人一声不吭。
  “如此就这么说定。”穆遥一句话收了尾,站起来。臂间一紧,无血色的一点指尖扣在自己袖间,大力坠住。穆遥看一眼,俯身把他握在手中,冰凉。想一想道,“当年先生说,天道有常,自有公理,你可还记得?”
  男人点一点头。
  穆遥抬手,扣在他脑后,“留着性命以待来日。”
  男人望着她,久久拼出一点点笑意,“穆遥,到今天……是不是已经十日了?”
  穆遥漫不经心道,“差不多……应该吧。”
  “我以前总觉得时间漫长得看不到头……现时又觉得快得可怕。”男人道,“乱世人如草芥。崖州战乱,我没死已是万幸,竟还有运气回到你身边,老天总算待我不薄——穆遥,我是怎样遇到你的?”
  “没有人同你说过吗?”穆遥道,“你被困在外头那个枯井里,我夜间练功,听到声音,打开来便发现你。”穆遥侧首道,“芳嬷嬷好一张碎嘴,竟能忍住不说?”
  “嬷嬷说了……”男人身子向前弯折,无声地伏在穆遥膝上,“可是我想听你说。”
  穆遥道,“你去井里做什么?”话一出口又后悔,齐聿疯症厉害,她拿定主意暂时不问北塞诸事,眼下话赶话的,竟然没忍住还是问了。
  “去……拿东西。”
  穆遥看他一眼。
  “钥匙。”男人不等穆遥问,自顾自往下说,“陀陀沙漠里有丘林氏的藏金库。穆遥,以后你拿钥匙去打开,充作北穆王祖产吧。”
  王府祖产不入国库,无需上缴,子孙代代相传——这是要白送与她。穆遥皱眉,“你都知道战乱之中保命不易,崖州城破不择地躲藏,还去拿钥匙,你缺银子使吗——齐聿,你真是疯得厉害。”
  男人脸颊贴在她膝头,轻声道,“我若不去拿,怎么有机会来你身边?老天爷还是眷顾我……”
  穆遥一句“我再晚一步你就死在井下了”到口边咽回去,讥讽一句,“那你还得去谢高澄,若不是那厮封了入口,你难道会一直留在那里?”
  “说的是……”男人道,“那你别杀他吧。”
  “当然不能杀。”穆遥道,“来日议降,我还要带着他小武侯去会一会丘林清呢。”
  “带着他做什么?”男人动一下,仰面看她,“不要同他搅在一处。”
  穆遥并不理会,感觉他双手暖和许多,便松开,男人蛇一样又缠回来,攥在她臂间,“穆遥,你陪我去拿好吗?”
  穆遥暗念一句“原来折腾半日还没拿出来”,她拿定主意晚间要送他走,此时便很好说话,“好。”拉着他起来,同他穿好大氅,“等我传个轿。”
  男人摇一摇头,往她的方向倾身下去。穆遥虽然身形极其修长,男人仍是比她高出半个头,他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伏在穆遥肩上,“有一条路——就你我二人,不要旁人。”
  穆遥便知王府另有密道。男人微冷的唇贴住她耳廓,“书架后,从上边数,第七块砖。”
  穆遥拉着他上前,依言寻到地方,指节一扣,“哗啦”一声大响,砖壁石门沉重地转开,阴寒之气扑面,露出一个乌黑一条通道。穆遥皱眉,“下头冷,等你大好了再去吧。”
  男人站直,望着她轻轻地笑,“穆遥,你今晚不是就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是送你走。”穆遥纠正,说一句,“去便去吧。”举着油烛,一马当先入内。
  通道极其狭窄,只容一人通过。穆遥举烛在前,身后衣料摩擦沙沙声不绝于耳。回头便见男人扶着石壁,一点一点往前蹭。穆遥不时停下,扶他一把。
  通道建在地底极深处,阴冷潮湿,不时有积水坠下,打在皮肤上冷得像冰。二人走了一顿饭工夫才看到光亮,穆遥正欲说话,耳听一声尖利的嚎叫——
  “放开——疼疼疼啊——”空气中一点隐约的焦糊味道。
  穆遥立刻明白前边是什么地方——王府地牢。她对高澄施刑的地方。穆遥回头看一眼游魂一样靠在石壁上的男人,勃然发作,“来这里做什么?你疯了吗?”
  第31章 净军统领  奉老祖宗之命拜上监军
  男人僵硬地站在那里, 像暗夜中一片薄薄的孤魂,下一时便要随夜风消散。
  通道里一片死寂,前方囚室隐约有人嚎叫,“放……放开我……救命……疼……疼啊——”
  男人大睁着眼, 出神地望着前方那点微光, 双唇蠕动, 怔怔道, “放开……放……”
  穆遥见状不妙,疾步上前, 将油烛插在地上,两只手死死盖住男人双耳。掌下皮肤冰一样的触感。男人本能地偏转脸躲避,又被穆遥掩住双颊扳回来——只能无神地同她对视。他耳中空鸣, 什么也听不见,眼见穆遥双唇一开一合,不住地重复三个字——
  不是你。
  男人久久才明白,便闭上眼,不由自主向前倾倒,扑在穆遥肩上。一直到前方声音销尽,穆遥才松开手, 摸一摸男人微凉的后颈,“不去了,你与我回去。”拉着男人便往回走。
  只一步便察觉他强烈的反抗。
  穆遥回头, “做什么?”
  “不是那里……”男人松开穆遥, 向前一指, “从旁边过去,另外还……还有一个出口。”
  穆遥将信将疑,说一声“待着别动”, 自己过去,石壁上一个圆圆的小孔。穆遥凑到近前,果然见飞羽卫正在里头审着犯人。此处应是一个观察孔——飞羽卫这么长时间在内,居然无人发现外头别有洞天。
  穆遥又往前走出十余丈,是一处死角,穆遥举着烛仔细查看,果然见一块岩石微有不同,伸指扣一扣,石壁无声转开,又是一条通道——应当便是通往枯井。
  穆遥暗骂一句“无事作怪”,回去便见男人隐在通道潮湿的黑暗里,前额抵在屈起的膝上,整个人缩作小小的一团。穆遥蹲下,拉高兜帽将男人完全罩住,“走,随我来。”
  男人挣一下,“我自己走。”扶站石壁站起来,堪堪走出三步,感觉身上一轻,一只手扶在自己腰侧。他从心底生出一段软弱,男人无声地向她的方向倾倒,脸颊贴住她颈畔,“穆遥。”
  穆遥“嗯”一声,她挽着一个人,速度仍然极快。二人快速穿过通道,又走出十余丈,终于有清新的雪气扑面而来,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枯死的藤蔓百般纠缠,穆遥看一时,“出来了。”
  男人从穆遥肩上抬起头,“从这里……可以进去。机关在死藤后头。”
  穆遥依言打开,内里别有洞天,果然便是当日发现男人的地方。穆遥举着烛照一时,枯井极深,四壁光滑,井盖若从上头封死,寻常人绝计难以脱身。
  男人扶着墙壁慢慢进来,指一指井壁上一处乌黑的洞口,“在那里。穆遥……你帮我拿吧。”
  穆遥将油烛递给他,抽出两柄飞刀,激射出去,自下而上插入井壁。穆遥腾身而起,足尖在刀上反复借力,灵猿一般攀援而上,停在半空。穆遥探手往洞中一摸,果然有一只铁皮匣子,便揣在怀中,轻盈落地。
  男人靠在井壁上,手举着烛,出神地凝视她。见她走近,“打开吧。”
  穆遥依言打开,里头果然一把钥匙,串着鲜红一条细绳。
  “钥匙归你。”男人道,“匣子你就……留给我,做个念想,好吗?”
  “什么念想?”
  “看着它,我就能……”男人仰面看她,“想起你方才的样子。”
  穆遥一时无语,“当年在书院,但凡争气些,你如今也学会了。” 一语出口又觉刻薄——齐聿初入书院的确短暂地习过武,只是一切都在被郑勇一伙人掷在水中一场大病后戛然而止。
  男人好脾气道,“是我不中用。”
  穆遥莫名觉得此人怼人的工夫更上一层楼,更不打话,连着匣子一同塞给他,“你拿去西州。”
  男人不接,拈红绳拎起钥匙,把朱红的绳子一点一点缠在穆遥手腕上,“入陀陀沙漠往西走,死树林地下,有一处废弃的地宫,你记得去取。”
  穆遥看他动作,“难看”两个字到了口边又咽下去,“好了,回去吧。”
  男人身体向后一仰,斜斜靠在井壁上,“穆遥,我只怕走不动了。”
  穆遥暗道“岂止是现在走不动”,便道,“你留在这里,我去传个轿。”
  出石门便是内庭花园。此处王府自从穆遥接手,再没花银子养护,历经沙暴大雪,不过月余光景,便已枯败不堪。穆遥四下看一回——从花园也能到这个门。她心中一动,齐聿带着自己从密道走,除了告诉她这里有一条通道,一时竟想不出还有什么用意。
  穆遥叫住一名侍人,“传个轿来。”仍旧回去,一进石门便见男人委顿在地,一只手死死抠在井壁之上,勉强稳固身形不倒。长发凌乱,披覆面上。
  井下无光,穆遥忍不住想起那日下井时看到他,仿佛也是如此狼狈的形容。
  穆遥上前,举烛一照。男人脸色雪白,一头一脸俱是细密的汗珠,隔过大氅在肩上摸一下,里衣俱被冷汗浸得透了,贴在身上。
  男人被她一触便是剧烈一抖,薄薄眼皮下眼珠震颤,抖个不住。
  “齐聿。”
  男人勉力睁眼,恍惚地看着她,“穆遥。”
  穆遥俯身拉他起来,“你怎么了?”
  男人摇头,“我很好。就是……有一点心慌。”他扣住穆遥手臂,“我们走吧。不要……再来了。”
  “难道不是你自己一定要来?”穆遥斥一句,仍旧把兜帽同他拢好,“等一下轿子。”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他被穆遥扳着靠在她臂上,倦意复又袭卷,强撑一时仍熬不住,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昏睡过去。
  梦中他的身体已被烈火熔炉尽数销毁,灵魂依附于一叶漂萍,在无边之海游荡,无岸可附,无枝可依,长久漂泊,永无皈依。
  这样的梦每一日都有。今天却与往日不同,这一回的海上有光,水是暖的。他被海水包裹,如复归母体的胎儿,便放松四肢,任由沉溺——因为现在他是安全的,更是自由的。
  再醒时四下里漆黑,火膛里红炭一明一暗,散着幽光。男人隔过一段黑暗盯着燃烧的炭,死死地盯着,就在他又一次无法克制想要放声尖叫的时候,白日过道中那狼狈的叫声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怎么能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男人被残存的理智唤醒。他抖着手,摸索着从怀中寻出那只铁皮匣子,从夹层中拣出一枚朱红的药丸,托在掌中,恶狠狠地盯着它。
  男人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吃掉它”,一半劝说着“扔掉它”,他在两个声音里挣扎来回,很快便冷汗淋漓。
  就在此时,外间一个人的声音道,“路上再睡也使得,不能再等了。”
  接着便是穆遥的声音,“去把车赶过来。”细碎的脚步声响,她就要进来了。
  十天这么快,最后的一刻还是来了。男人无声发笑,不管不顾把药丸塞入口中,等着那腥燥的药味融在口中,失神的目光便凝在火膛幽明的炭火上——
  温热一只手遮住发烫的一双眼,男人随着她的手势,垂下眼皮,叫一声,“穆遥。”
  “有什么好看?”穆遥道,“不过是个取暖的东西。”
  男人柔顺地依着她,重复一遍,“是,不过是个取暖的东西。”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里没有一支火镰——为了自己不知何时发作的疯病,煞费苦心。
  穆遥拉他起来,“许英到了,他是胡剑雄把兄弟,他送你去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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