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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犬与乞丐 第14节

  他的视线落在她脚上——左脚的棉拖鞋不翼而飞,跑没了。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高低不平,走路像个跛子。
  只不过她太慌张了,心神不定,自己没发现。
  “城西哪里?”陈纵问。
  嘉南换板鞋,口中报出毛莉家的详细地址。她手抖得厉害,鞋带的结怎么也打不好。
  陈纵只问了地点,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蹲下身,从她手中抢过鞋带,缠在手指上,两三下系好。
  嘉南看着他的发顶,一阵恍然。
  “走了。”陈纵说。
  两人一块儿出了门。
  陈纵的摩托车就停在楼下的雨棚里,跟旁边一堆小电驴和自行车格格不入。
  他发动车子,嘉南跨上去,坐在后边。
  他回头说了一句:“抓紧。”车子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陈纵载着嘉南往城西开,两个地方距离远,哪怕路上没有耽搁一秒,到达毛莉所在的小区时,也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小区里有警车,有陌生人,场面乱糟糟的,灯火通明,根本不像凌晨一点多的境况。
  但毛莉压根不在家。
  警察调了一路的监控录像,发现毛莉在凌晨12:45左右,独自往护城河的方向去了。
  而她在网络上发布诀别日志的时间是1:05,那会儿她已经离开家了,或许正待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选择结束短暂的一生。
  大家沿着河岸找人,附近的灌木丛和烂尾楼也没漏过,一一前去搜索。
  嘉南看到一个女生,穿得臃肿,脸颊却瘦得凹进去,连同眼窝都仿佛被人用力按了那么一下,深深往里陷。她头上戴着顶黄色帽子,在人堆中比较扎眼。
  病友群群主的头像就是这顶黄帽子。
  嘉南认出她来,急切地喊住她,冲过去向她提供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讯息:“……有没有联系过小莉姐姐的男朋友?”
  他们在一起五年,从大学校园到步入社会,那么深的感情,毛莉一定会舍不得,一定会留点什么线索给对方。
  黄帽子一听,情绪如泄洪般绷不住了,边哭边骂:“什么狗屁男朋友!早劈腿分手了,人家下个月就要结婚摆酒了!再过半年儿子都他妈要落地了!”
  她骂得凄厉,像对着山谷哭喊产生了无限回音,十多分钟后这声音仍在嘉南耳边纠缠不散,咒语一般。
  嘉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岸边草丛里,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全都浮现出来:
  在小吃店里不管不顾吃了大堆东西的毛莉,不告而别说男朋友来接自己的毛莉,在群里说最近天气真好的毛莉,把喜欢的物件寄给朋友们妥善安置的毛莉……
  问她“你最近过得还好吗”的毛莉,对她说“再见,小南瓜”的毛莉……
  她们之间交集也没有那么多,对彼此的过往与生活,了解得也没有那么深,但她们是病友,是在同一方窄井里待过的人。
  那些站在岸边,没有真正跌落井底的人,大概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把手指伸进喉咙口,为什么把肉藏在餐巾纸里,为什么计算卡路里。
  为什么崩溃,又为什么痛哭。
  潮湿阴暗长满青苔的井底,坠下去的人才最痛,头顶的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们是感受最深的人。
  也是最怜悯对方的人。
  第一次在医院见面,毛莉只是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吗?”
  第二次复诊又遇见,她说:“好巧,你叫什么名字呀?”
  第三次,她把手里的热水袋递给嘉南也暖一暖,说:“hi,小朋友,我们加个好友吧。”
  她把她拉近一个群里,嘉南看见了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同的人生,同样的困境,他们在群里晒各种照片。
  有人把吃完的药盒剪成千纸鹤挂在床头,有人把熬成的中药装进星巴克杯子里假装是咖啡,也有人深夜发语音,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地哭,有人进了重病监护室……
  有时候,对他们来说,活着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
  但没有一个人会真的在群里说,那我就去死吧。即便有的人,在心里已经把死字说了千万遍。
  待在暗无天日的井底,也仍有一丝祈愿,期盼能有重见天光的一天。
  面前的河水被风吹皱,荡起涟漪,夜色笼罩下,像匹巨大的黑色绸缎。
  四周的人都在喊毛莉的名字,那些声音被投掷出去,飘散在空中,迟迟等不来回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嘉南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手也不再发抖,剩下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措。
  她的大脑有种被重物锤击的钝痛,没有办法进行思考,也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
  身上衣服一层裹着一层,明明穿得这么厚实了,可还是觉得冷,双脚像失去了直觉,只是麻木地往前走,找人。
  荒草丛中有石头,她没看脚下,被绊住了,往前一栽。
  身后的人迅速拉住她的臂弯,将她拽回去。
  嘉南尚未站稳,回头看,才发现陈纵还没走,一直跟着她。
  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两人都在暗影里。嘉南站着没动,张了张嘴,声线压抑着,嗓子哑得厉害,“陈纵。”
  陈纵应了一声。
  “……天快要亮了。”嘉南喃喃地说。
  天快要亮了,人还没找到。
  灰色的天幕渐渐由暗转明,淡粉的云霞缓慢堆叠,轻烟一般四处飘荡,美得壮观而昳丽。
  嘉南望着天,有一瞬失了神,冥冥之中,她感觉到,那个喜欢叫她小南瓜的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晨六点,警方在河中打捞起一具女尸。
  —
  担架被抬着从河堤上经过,嘉南在外围,隔着人群,还是看见了白布下,毛莉青紫的脚。
  嘉南没有再跟上去。
  河边的众人散去,她站在小径上,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要去哪里。
  耳边有道声音问她:“今天要不要跟老师请假?”
  是陈纵。
  经他一提醒,嘉南生锈了的脑袋开始重新运转,今天周四,她要回学校,去上课。
  她朝陈纵缓慢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请假。
  自始至终,她没说过溺水身亡的人是谁,跟她什么关系。
  陈纵也没问。
  陈纵用手掌擦她脸上的眼泪。
  擦不干,她一直在哭。
  嘉南哭的时候没有声音,默默掉眼泪,一颗接一颗,温温的热度,却让陈纵觉得滚烫。
  “再哭我就走了。”
  他大概嫌烦了,这样威胁,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陈纵走出十几米,再回头,嘉南还在原地没动,置身缥缈的晨雾里,眼睛望着他,像道投映在水面的虚影,一颗石子就能将她轻易搅碎。
  陈纵又走了回去,他发现,嘉南脸上只剩下浅浅的泪痕了。
  “我走不动了。”嘉南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她的脚已经冻僵了。
  陈纵蹲下,嘉南伏在他背上,取暖般,紧紧贴着他。
  陈纵的手臂架着她的膝盖窝,背着她抄近路,从连片的荒草上踏过。
  女孩的重量比预料中更轻。陈纵觉得她像云,轻盈,易被风刮碎,漫天游弋,还经常下雨。
  陈纵拦下辆出租,报了打碗巷的地名。
  司机看见女孩从男孩背上下来,脸色寡白,很没有精气神,像生病了。行车途中,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不断往后打量。
  陈纵皱眉,坐直身体,挡住了那道视线。
  车子转急弯时,后座两人的腿挨在一起,随后又分开。
  车里空气闷,还有点儿不太好闻的皮革味,嘉南降下半扇车窗,让风吹进来。
  她愣愣看着车窗外,在晨雾中掠过的树与房屋,眼睛不觉被吹得风发涩,又把窗玻璃升了上去。
  陈纵见她揉眼睛,说:“闭眼休息会儿,到了我叫你。”
  嘉南把外套的连帽戴上,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听话地闭上眼睛。
  她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的那一类人,从小起,坐车不敢打盹,对周边环境异常敏感。
  但现在陈纵在这里,闭眼一片黑时,她竟觉得是安全的。
  她等了等,车迟迟不再大转弯,只好自己将右腿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裤腿轻轻贴着旁边的人。
  陈纵没有动,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
  出租车停在打碗巷的巷子口。
  陈纵打开车门,转过身,问嘉南:“还要不要背?”
  嘉南下车,说:“能走了。”冻得没之前那么厉害了。
  她默默看着鞋上蹭到的泥,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往巷子深处走,两边是热气腾腾的早餐摊子。蒸笼里有各种馅儿的包子,不同口味的稀饭,和新鲜翠绿的粽叶包着糍粑。
  陈纵付完车钱,给黑皮打了个电话,让他替他把摩托车骑回来。
  黑皮在电话那头纳闷,陈纵平素最宝贝那辆摩托,因为是他自己改装的,花了心思和功夫,这次居然把小宝贝丢在河边了。
  “阿纵,你自己怎么回来的?”黑皮问。
  “打车。”
  “啊?”黑皮迷惑了,“干嘛不直接骑回来?”
  “风大,我冷。”陈纵说,“上回的饺子还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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