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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17节

  皇帝这是想告诉他,无论什么党派,什么人脉,在对朕的忠贞面前,屁都不是。用调任吏部试探他,用榜下捉婿试探他,继而又用一道送命题试探他,无非就是想知道,他苏晏在才能之外,最重要的政治立场有没有站歪。
  然而他要是真的当场指天誓日,大表忠心,皇帝十有八九反而不信了,所谓过犹不及。
  也算是他急智,用了这不成招数的招数,望帝春心托杜鹃地一顿哭,才蒙混过关。
  皇帝究竟对他有几分信任,又有几分垂爱,苏晏心里也没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到底还是有些委屈。
  我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之外的时间,基本都被你们父子俩霸占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拣好听的话说,挨了打也不心怀怨恨,还尽力为你们出谋划策——像我这么好的臣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还特么不懂珍惜!迟早有天叫你后悔。
  ……好吧,叫你后悔什么的,也不过是想想而已。身在古代,皇帝对他是一言定生死的绝对存在,而他对皇帝而言只是满朝文武百官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尚且因为皇帝一句话就坐了牢,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
  此刻他只想回家再洗个澡,眼见日头西斜,便不想去东宫侍奉,着小内侍去禀报太子一声,怏怏地出了宫。
  回到家,泡在浴桶里,苏小北烧完最后一锅热水,来给他擦背,轻声问:“大人心里不痛快?”
  苏晏懒洋洋趴在桶沿,“有什么不痛快的。在外人看来,我这太子侍读左右逢源,痛快得很。”
  “今日大人自打从宫中回来,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可是累了?”
  “人不累,心累。太子一天见不着我就发脾气,皇上恨不得将我做成个盆栽种在御书房,你没听这几天詹事府的闲言碎语怎么说,说我直谏是假,媚上才是真呢。”
  “他们那是嫉妒大人得宠。倘若给他们当御书房盆栽的机会,一个个的还不得乐疯了,塌腰撅腚的都要爬进盆去!就是因为眼红,才嚼舌根冒酸水,这种人就跟沟里蚊蝇似的,不配让大人瞥一眼,听一声。”
  苏晏轻笑:“这我当然知道,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安慰。”
  苏小北不自在地垂下眼皮,“大人怎么老对我们这些下人道谢,小的实在不习惯,总觉得心虚……”
  苏晏道:“心虚什么,把腰杆给我挺起来。都是父母生养,谁又比谁高贵,扒了那层权势地位的皮子,还不都一样是个人。”
  “不一样。”苏小北眼眶泛红,要哭不哭地道,“黄河下游发大水,冲毁田地屋舍,我们一家四口不得不逃荒来京城。半路上妹妹饿死,被父亲拿去和人家交易了一袋糙米饼,才捱过寸草不生的荒地。好容易进入东昌府,又遭马贼劫掠,我母亲被抓走,生死不知。到京城父亲只剩下一口气,没奈何又把我卖给人牙子。人牙子看我生得有几分端正,本想卖进长春院,做个最低等的小倌儿,要不是大人将我买下,如今我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烂骨头。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一身皮肉血,也能吃,也能卖,怎么还能称得上是个人呢!”
  苏晏听得恻隐之心大动,叹气道:“这两年天灾人祸,日子是不好过,但总会好起来的。”
  “是吗?还要等多久?”
  “……不久了。”
  国难与河患往往同作。黄河孕育文明,却又变迁无常,溃决改道带来的灾难,总归会被时间与人治一次次抹平,荒土上会再次萌发青苗。
  “往事已矣不可追,别想了。”苏晏起身穿衣,“用晚膳吧,我好饿。”
  苏小北擦了擦泪,强笑道:“都备好了,就等大人传唤呢。”
  “对了,咱们是不是该买点粽叶、糯米、花生之类,也包些粽子应应节?哦,还有咸蛋和火腿,甜粽咸粽都好吃。”
  “买是都买了,明日便叫厨娘包好。”
  “吃现成的,那多没意思,咱们自己包,试试看。”
  苏小北为难道:“我和小京手艺不行,怕包成个棍子。”
  苏晏笑:“包成桶子也无妨啊,玩玩儿嘛。”
  次日一早,主仆三人便在院中摆弄起来,石桌擦得干干净净,放好一干食材,边说笑边包粽子,没多久就成就了一桌妖魔鬼怪,模样只有更丑没有最丑。
  苏晏欣赏手中的最新杰作,一头钝而凸长,一头圆而中陷,忽然觉得有点像鸡巴,表面结结实实地捆缠着丝线,就更污了。他满头黑线地想拆了重新包,听见院外有人敲着门高声询问。
  苏小京去开门,呼啦啦涌进来好几个拿着礼盒礼包的仆役,把两张石桌都卸满了货。
  “这是豫王殿下送给苏大人的节礼,还请大人笑纳。”为首的锦衣管事说完,大约觉得礼贤下士给足了面子,也没等他回话,扬长走了。
  “不想笑纳,丑拒行不行啊?”苏晏无奈地吐了个槽,随手打开一个礼盒,里面是十二枚包装精美的粽子,材料极考究,用的都是上好的贡米和果脯,还有滇西进贡的鹤庆火腿,热气腾腾,清香扑鼻。
  “哇!”苏小京惊叹,“这是什么粽子,这么香!是不是只有皇宫里才能吃到?”
  苏晏顺手丢了两个给他:“是啊,随便吃。”
  苏小北瞧瞧自己包的粽子,越发觉得不能入眼,沮丧道:“先前包的这些我都收到厨房去,给下人们吃。”
  苏晏阻止:“别,两辈子第一次包粽子,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我可得好好品尝。”
  于是苏小北就把苏大人包的那串妖魔鬼怪加个鸡巴精单独拎出来,放在另一个锅里煮。煮着煮着,就煮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苏晏睁大了眼睛问。
  “就是……小的中途去后巷货郎担,买了罐槐花蜜,回来一掀锅盖,就没了。”没能管好家,连串粽子都会被偷,对此苏小北很是羞愧。
  苏晏摆摆手:“许是后门没关,谁家小崽子闻到味儿,溜进来拿走了。小孩子都嘴馋,没事,反正也没包好。咱们就吃礼盒里的吧,特供食品呢,不吃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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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初夏晴朗的阳光照不进分毫,常年一派幽深阴冷,只适合躲避端午的白蛇小青修炼。
  沈柒向后倚坐圈椅,笔直有力的双腿悠闲地架在桌面,手里拎的一串熟粽子荡来荡去。粽子依稀还有些热气,就是形状丑得简直玷污屈子。
  他似笑非笑地翻看片刻,拆开其中一个,蘸着桌面小瓷碟里的绵糖,咬了一口。
  “丑归丑,味道还算差强人意。”千户点评道。
  几口吃完,他歪头看吊在刑架上蓬头垢面的卓岐,举起另一个晃了晃:“卓大人也吃个粽子,应应节如何?”
  卓岐面色如纸,干裂嘴唇上满是血污,语声嘶哑吃力:“水……给我水……”
  沈柒慢慢拆着丝线,将箬竹叶一张张剥开,露出内中又黏又甜的糯米,起身走到卓岐身边。
  “卓大人,说句实在话,你这么硬扛着,毫无意义。你说你没有贪污受贿,捐监多批的名额怎么算,所有捐米都上缴朝廷了么,就没克扣部分填充小金库?若依太祖例,合60两银即判剥皮揎草,没冤了你吧?
  你说没有结党营私,与那些西野党人的私信往来又怎么算,信中就没有‘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怨望之言?就不曾痛骂过权宦和锦衣卫?”
  卓岐气若游丝,神智几近崩溃,只是念叨着“水”。
  沈柒冷笑:“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哪,浑身上下长着嘴,逮谁骂谁,还欺软怕硬。武死战,文死谏,你要是敢像兵部左侍郎于彻之于大人那般,挨了三十廷仗依然面不改色,当众逼得皇爷收回成命,我倒敬你是条汉子。可你敢么?也就拿我们这些替皇爷当差办事的出气。
  没错,我们是鹰犬,是爪牙,可你也不看看,那是谁的鹰犬爪牙?把我们这些爪牙都拔了削了,疼的又是谁?满朝文臣大儒,一个个顶着清流的名号,究竟有几个是真正为国为民?五个?十个?还不都是攥着自己的利益和名誉拼命往上爬,为了争夺话语权,操控国策,屡屡搬出礼仪制度挟持上意,甚至毫不顾及天子的颜面。
  ‘陛下,罪己诏写了么?没写?那臣代陛下写。’
  ‘陛下,臣要辞职。可你若是准许我辞职,名声可就更臭了。’
  这种场面,我当锦衣卫十年,见得多了。爪牙犹利,尚且如此,若是再让你们把爪牙拔了,天威何在?”
  “所以,想清楚你罪在哪儿了吗?”沈柒将剥好的粽子送进卓岐嘴里,一点点往里塞,“这可是你的得意弟子亲手包的。吃完了,就在认罪状上画押吧。指挥使大人答应画押后免你一死,不会食言。”
  卓岐咽喉里仿佛被塞进火炭,从混沌不堪的脑海中,蓦然挣出一丝清明。
  多日酷刑折磨,几乎挫灭了他的理念心志,他在求生欲望和舍生取义中来回摇摆,几度生出过签字画押的念头。
  尽管那份认罪状上,攀咬了他的恩师李乘风李阁老。
  尤其是听了沈柒一番“爪牙论”,更是心如死灰,只差点个头了。
  谁料语末鬼使神差的一句“这是你的得意弟子亲手包的”,仿佛劈开他的天灵盖,兜头泼下一盆冰雪——
  苏晏!
  在他身陷囹圄的这段日子,人人唯恐殃及池鱼不敢来探监,弟子门生中,唯独只有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带着衣物食水进入不见天日的诏狱。
  那时他神智模糊,隐约见苏晏外衣肩头一片血迹,随后被这心狠手辣的千户硬拖出去,也不知受了什么刑,遭了多少罪。
  他只不过是在苏晏年方六岁时,教了三四年蒙学而已,对方就能为报师恩,这般视死如归。
  而自己呢,承蒙李阁老悉心教诲多年,竟还如此心志不坚,贪生怕死,连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都不如!
  卓祭酒羞愧如死,宁愿一死。
  他艰难嚼着满口糯米,说道:“我要在公堂上……当众画押……不在这腌臜牢狱里……认罪。”
  沈柒搓掉指间黏腻,示意手下给他喂水。
  半个时辰后,堂审开始。
  沈柒没有随冯去恶上公堂,找了个由头告退,在房间里剥粽子。甜粽子吃完,又吃咸粽子,一边嫌丑,一边当饭吃。
  没过多久,手下一名心腹小旗敲门进来,向他耳语几句。
  沈柒的脸色阴沉下来。
  卓岐死了。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他面对胡乱攀咬的认罪状,咬断舌根,将口中热血喷洒在状纸上——
  欲问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
  沈柒动动手指,示意小旗退下,心底仔细琢磨,这突发之事带来的影响:
  攀咬李乘风是行不通了,如此不让奉安侯太过如愿,以免越发仗势凌人。
  人死案结,卓岐再也牵扯不了旁人,包括他的老师,自然也包括他的学生弟子。
  总而言之,死得好。
  沈柒快意地勾起嘴角,端详剩下的最后一个粽子……越看越像个惟妙惟肖的鸡巴。
  这个苏清河,看着处子纯然不通人事,私下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第二十一章 谁想做你知己
  沈千户最终没舍得吃那个酷似鸡巴的粽子,郑重地将它揣进怀里。
  公堂上,大理寺和北镇抚司的头头们很有些头疼。
  卓祭酒死得不仅突然,而且颇具悲壮意味,传扬出去再被人添油加醋一番,怕是要和“比干剖心”“伍子胥挖眼”一同成为说书的联场,并不是他们乐见的舆论走向。
  此事该不该上报?何时报?怎么报?
  围绕这三个核心问题,锦衣卫指挥使和大理寺卿展开了唇枪舌剑的比拼,场面很快呈现一边倒的局势,强势嚣张的锦衣卫大获全胜。
  冯去恶道:“明日便是端午节,谁也不准扰了皇爷过节的心情。一切晦气的事宜,都等节后再报。先把卓岐的尸首冻上。在座诸位,嘴都给我把紧点门,谁要敢擅自奏报,卓岐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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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五,皇宫内节日气息浓厚,宫眷内臣们穿起了艾虎补子蟒衣,各殿殿门两旁安放菖蒲艾盆,门上悬挂着执剑除毒的天师像吊屏,如同过年时的门神,要悬挂一个月才会撤掉。
  皇帝赏赐大臣们端午节礼,苏晏也领到一份,包括竹骨纸面宫扇一把、虎头须五色彩绦一条、五色线缠绕的彩杖两根、画着虎和毒虫的艾虎纸两幅。
  没什么贵重物,就是表示雨露均沾,讨个彩头。
  倒是太子亲手捣鼓了一碗加蒜过水面,非得让他吃,说是辟邪。
  太子从小衣来伸手,厨艺可想而知,苏晏拗不过拳拳盛意,只得捏着鼻子吃了,还要违心夸奖说色香味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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