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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幕落

  第二十七章 幕落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一张大大的扶手椅上。壁灯已经关上,只留一盏昏暗的油灯,灯光隐约照出扶手椅上的人影。这幅场景似乎有些象征的意味——他自己在灯光下,查尔斯爵士、萨特思韦特和蛋蛋·利顿·戈尔三人坐在外围的黑暗中,成为波洛的观众。
  赫尔克里·波洛的声音似乎从远方飘来,仿佛不是在向眼前的听者说话,而是向着远空。
  “重现罪案经过是侦探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必须将一个个事实组建起来,就像搭建纸牌屋一样。如果事实搭建不起来,纸牌达不到平衡,那么,你必须重新搭建纸牌屋,否则它就会倾圮……
  “如我那天所言,世上有三种不同的头脑:一种是戏剧化的头脑,是制作人的头脑,能发现现实被技巧扭曲后的呈现效果;另一种是容易受到戏剧性效果左右的头脑,是年轻浪漫的头脑;还有一种,朋友们,就是一板一眼的头脑,这种人眼中没有蔚蓝色的大海与合欢树,只有舞台布景的彩色背景布。
  “那么,我的朋友们,我就从八月底的斯蒂芬·巴宾顿被害案说起。那天晚上,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提出一个想法,认为斯蒂芬·巴宾顿是被谋杀的。我当时不同意这个想法,因为我不认为:第一,斯蒂芬·巴宾顿这样一个人有可能被谋杀;第二,在当晚的情况下,无法对特定的一个人下毒。
  “此时此地,我承认查尔斯爵士是对的,我当时错了。我会犯错,是因为我当时看待这起凶案的角度完全错了。仅仅在二十四小时前,我才突然意识到看待这件事的正确视角,从这个视角解读,斯蒂芬·巴宾顿的被害既合理也合情。
  “不过,我要暂时跳过这点,带领你们一步步踏上我走过的路。我将斯蒂芬·巴宾顿之死,称为我们这出戏剧的第一幕。我们都离开鸦巢之后,第一幕的大幕落下。
  “我所谓戏剧的第二幕,始于蒙特卡洛,那时萨特思韦特将报纸上对巴塞洛缪爵士之死的报道拿给我看。事情马上一清二楚:我错了,查尔斯爵士是对的。斯蒂芬·巴宾顿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都是被谋杀的,而且两次谋杀是同一起案件的两个部分。之后,发生了第三次谋杀,整桩凶案就完成了——德·拉什布里奇太太被害身亡。因此,我们需要一个有理有据、合情合理的思路,将这三次谋杀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三次谋杀都是同一人所为,他行事便利,也从中获益。
  “可以说,让我一度最烦恼的是,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发生在斯蒂芬·巴宾顿被害之后。不考虑三起谋杀的时间和地点,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最有可能是所谓中心或主要谋杀,另两起在特征上看是次要的。也就是说,另两起谋杀是由于二人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关系而发生的。然而,正如我以前所说的,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所办案件的样貌。斯蒂芬·巴宾顿首先被害,一段时间后,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遇害。因此,似乎第二次谋杀一定是从第一次衍生出来的,我们必须调查第一起谋杀,才能得出整件事情的线索。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其实倾向于认为有一种可能性。我非常怀疑,谋杀发生了失误。有没有可能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本应是第一个受害者,巴宾顿先生是被误杀的呢?然而,我被迫放弃了这个观点。与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关系稍微亲近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喝鸡尾酒。
  “还有一个思路:凶手是不是本想杀害第一场宴会上的某人,结果不小心毒死了斯蒂芬·巴宾顿?我找不到任何证据。因此,我只得回到之前的结论,即斯蒂芬·巴宾顿无疑是被有意害死的。但我马上又遇到了障碍,这种事情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
  “人们在侦查案件时,都应该从最简单明了的思路着手。假设斯蒂芬·巴宾顿喝的鸡尾酒有毒,那么谁有机会下毒呢?我脑子里首先冒出的想法是,只有两个人可以做到,他们都经手了饮料: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自己,以及客厅女仆坦普尔。但是,尽管他们都有可能将毒物投入杯子,可他们都没有任何机会将这只杯子塞到巴宾顿先生手里。坦普尔可以调整托盘的递送角度,最后给他送上仅剩的一只杯子——这虽然不容易,但还是有可能做到的;查尔斯爵士可以故意拿起那只杯子递给他。然而,他们都没有这样做。似乎那只杯子最终落到斯蒂芬·巴宾顿手上,完全是偶然事件。
  “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和坦普尔经手过鸡尾酒。他们有人在梅尔福特庄园吗?没有。谁最有机会给巴塞洛缪爵士的波尔多酒杯动手脚?潜逃的管家埃利斯,还有他的助手客厅女仆。不过,这里不能排除其中一位客人下手的可能。客人下手非常冒险,但还是存在可能性,因为任何参加宴会的客人都可以溜进餐厅,将尼古丁放入波尔多酒杯里。
  “当我来鸦巢参加宴会时,你已经拟出名单,包括同时出现在鸦巢和梅尔福特庄园的人。我现在可以说出名单最前面的几个人:戴克斯船长和太太,萨特克里夫小姐和威尔斯小姐。我马上就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这四个人都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晚宴时要见到斯蒂芬·巴宾顿。采用尼古丁作为毒物,说明凶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会是某个人当场临时起意的行为。名单上还有三个人:玛丽·利顿·戈尔、利顿·戈尔小姐和奥利弗·曼德斯先生。虽然不太可能,但这三人还是有可能性的。他们是当地人,可想而知,他们或许有除掉斯蒂芬·巴宾顿的动机,于是选择当晚的宴会展开行动。
  “另外,我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他们任何人确实犯下了罪。
  “我想,萨特思韦特应该和我一样,在同一个思路中推理了很多,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奥利弗·曼德斯身上。在我看来,小曼德斯是迄今为止最有可能的嫌犯。在鸦巢当晚,他显露了所有高度紧张的迹象:由于他自己遇到过一些麻烦,他就对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有些扭曲的看法;他有强烈的自卑感,这常常是凶案发生的原因;他现阶段生活不稳定,而且其实曾经与巴宾顿先生发生过口角——或者说,展现出了对巴宾顿先生的憎恶。还有,他抵达梅尔福特庄园的方式非常蹊跷。之后,他的说辞又很牵强,说他收到一封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信;威尔斯小姐还可以证明,他曾经有一张关于尼古丁毒性的剪报。
  “综上,奥利弗·曼德斯显然是七人当中,嫌疑最大的。
  “但是,朋友们,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明显符合逻辑的是,进行谋杀的人一定是两次都在场的人;换句话说,是七人名单中的一人。但我有种感觉,这种显而易见的状态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任何头脑理智、有逻辑的人,都难免会这样想。我感觉,自己实际上看到的不是现实,而是巧妙设计的布景。一个聪明的凶手会想到,名单上的人必然会有嫌疑,因此,凶手会事先准备好,不出现在名单上。
  “也就是说,谋杀斯蒂芬·巴宾顿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凶手两次确实都在场,但在表面上看不出来。
  “谁第一次在场,第二次却不在呢?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萨特思韦特、米尔雷小姐和巴宾顿太太。
  “这四个人中,有谁可能以其他身份出现在第二次凶案的现场吗?当时,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都在法国南部,米尔雷小姐在伦敦,巴宾顿太太在鲁茅斯。那么,四人当中,米尔雷小姐和巴宾顿太太似乎是有可能的。但是,米尔雷小姐能够出现在梅尔福特庄园,却没人认出她吗?米尔雷小姐的外貌特征非常明显,让人过目不忘,无法轻易伪装。因此我认为,米尔雷小姐不可能默默去过梅尔福特庄园现场。巴宾顿太太的情况也一样。
  “既然如此,萨特思韦特或者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有没有可能现身梅尔福特庄园,却没人认出呢?萨特思韦特只是稍有可能;但如果我们审视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就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了。查尔斯爵士是一位演员,经常扮演不同角色。但他可能演过谁呢?
  “于是,我想到了管家埃利斯。
  “埃利斯身上疑团重重。他在凶案发生前两周凭空出现,又在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埃利斯为何能毫无踪迹可循?因为埃利斯并不存在。埃利斯,正如我所说的,是布景板、油彩和表演创造出来的人物——埃利斯不是真人。
  “然而,这可能吗?毕竟,梅尔福特庄园的仆人都认识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还是他的好朋友。关于仆人,我很快就想通了。扮作管家毫无风险,如果仆人们认出他来,也无伤大雅,整件事当个玩笑就过去了。如果两周过去还无人怀疑,那他就安全了。我想起仆人是怎么评价管家的:他‘很有风度’,曾经在‘上流家庭’服侍过,还知晓几个有趣的丑闻。做到这些轻而易举。但是,客厅女仆爱丽丝的一句话值得玩味。她说:‘他的工作方式与我认识的其他管家都不一样。’我重新琢磨这句话,便确证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又是另外一码事。他的朋友在他面前很难蒙混过关。他肯定知道乔装打扮这回事。有论据支撑吗?当然。敏锐的萨特思韦特在办案之初就抓住了关键一点——巴塞洛缪爵士的打趣,与他平时对待仆人的方式完全不同。他说:‘埃利斯,你真是个一流的管家,对不对?’如果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是管家,巴塞洛缪爵士也知晓内幕,那么这句话就完全说得通了。
  “因为,在巴塞洛缪爵士眼中,事情无疑就是这样。假扮埃利斯是个恶作剧,甚至双方打了赌,最终目标是要成功骗过所有宴会客人。因此,巴塞洛缪爵士才会做出惊讶的评论,语气欢快幽默。同时要注意,此时凶手尚有回旋的余地。若在头一天傍晚的餐桌上,任何一位客人认出了查尔斯·卡特莱特,不可挽回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整件事可以当作一个玩笑,大家笑笑就过去了。但是,没人注意到那位驼背的中年管家,他双眼漆黑如墨,装扮着胡须,手腕上画了一个胎记。胎记是一个不容易发现的辨认特征,但完全没有起到作用,因为大多数人都缺乏观察力!凶手设计它,本来希望它能成为埃利斯外貌的最大特征,但整整两周,完全没人发现过它!只有眼尖的威尔斯小姐留意到了,我们一会儿要说到她。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巴塞洛缪爵士死了。这一回,他没有被归结为正常死亡。警察来了。他们盘问了埃利斯和其他人。当天深夜,‘埃利斯’通过密道离开庄园,恢复了自己的身份,两天之后漫步在蒙特卡洛的花园中,准备好面对自己朋友的死讯,装作震惊万分的样子。
  “提醒各位,现在都只是推测的想法。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案件的每个发现都符合这个想法。我的纸牌屋搭建得很好。埃利斯房间内发现的勒索信?可那是查尔斯爵士自己发现的!
  “至于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或许给小曼德斯写过信,请他伪造意外,是怎么回事呢?哎,查尔斯爵士以巴塞洛缪爵士之名写那封信,简直易如反掌。如果曼德斯没有自己销毁那封信,假扮埃利斯的查尔斯爵士可以在服侍他的时候,轻易替他销毁。同样,埃利斯也轻而易举地将剪报放进了奥利弗·曼德斯的钱包里。
  “接下来,我们谈谈第三位被害人——德·拉什布里奇太太。我们何时第一次听到德·拉什布里奇太太的名字?就在听到夸赞埃利斯是完美管家的奇怪玩笑之后——那是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异常表现。无论如何,必须将大家的注意力从巴塞洛缪爵士对自己管家的态度上转移开。于是,查尔斯爵士赶紧询问管家递来的电话留言内容。留言是关于这个女人的,她是医生的病人。查尔斯爵士马上使出浑身解数,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这个未知女人的身上,不让大家留意管家。他前往疗养院,询问护士长。他全力在毫不相干的德·拉什布里奇太太身上大做文章。
  “话说到这儿,我们要探讨一下威尔斯小姐在这出戏剧中扮演的角色。威尔斯小姐有着奇特的个性。她是那种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人。她不漂亮,也不机智幽默,甚至让人喜欢不起来。她毫无特色,非常平凡。但是,她极具观察力,异常聪慧。她以自己手中的笔报复世界,有能力将人物在纸上重现。我不清楚管家是否有哪里让威尔斯小姐觉得不寻常,但我认为,她是餐桌上唯一留意到他的人。谋杀发生的第二天早上,她膨胀的好奇心驱使她‘四处窥探’——用女仆的话说。她溜进戴克斯夫妇的房间,穿过绒呢门进入仆人的活动区,我想都是受到猫一样敏锐的直觉引导。
  “她是唯一引起查尔斯爵士不安的人,因此查尔斯爵士急于成为走访她的人。见过交谈后,他放下心来,尤其对她注意到胎记这点非常满意。但紧接着,出现了重大意外。我想,直到此时,威尔斯小姐才将管家埃利斯与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直接联系起来。我认为,她起先隐约觉得埃利斯与某个人有些相似。不过,她是位观察家,管家将菜品递给她时,她不由自主地留意到——不是脸,而是端菜的手。
  “她原来没有想到埃利斯就是查尔斯爵士。但是,查尔斯爵士去找她谈话时,她便突然想到查尔斯爵士就是埃利斯!于是,她请查尔斯爵士假装递给她一盘蔬菜。不过,她感兴趣的不是确认胎记究竟在左手腕还是右手腕,她只是想有个机会再好好看看他的手——从管家埃利斯上菜的角度看他的手。
  “因此,她便得出了真相。但她是个奇怪的女人,只是为了知道而知道。此外,她也不确定查尔斯爵士有没有谋杀自己的朋友。他假扮成管家,没错,但这并不说明他一定是凶手。很多无辜的人保持缄默,因为说出口的话会让自己处境尴尬。
  “所以,威尔斯小姐没有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任何人,也享受独自获知秘密的乐趣。但查尔斯爵士忧心忡忡。他不喜欢自己离开房间时,威尔斯小姐脸上那抹得逞的满意微笑。她知道些什么。是什么呢?会影响到他吗?他无法确定。但他觉得,一定与管家埃利斯有关联。先是萨特思韦特,现在又是威尔斯小姐。必须要把大家的注意力从那个关键点上转移开。必须转移到其他地方。他于是想出一个计划——简单,大胆,而且在他看来无疑让案件更加扑朔迷离。
  “我想,在我举办雪利酒会那天,查尔斯爵士应该起了个大早前往约克郡,用破旧的衣服进行伪装,将电报送给一个小男孩发出去。接着,他及时赶回伦敦城,为客人表演我的小小剧目。他还做了一件事。他给一个素未谋面、一无所知的女人寄出了一盒巧克力……
  “当晚发生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查尔斯爵士焦躁不安,我由此确认威尔斯小姐心中有所怀疑。查尔斯爵士表演自己的‘死亡场景’时,我观察了威尔斯小姐的脸。他看到她脸上写满震惊。于是我就知道,威尔斯小姐绝对怀疑查尔斯爵士是凶手。当他似乎同另两个人一样,也被毒杀之后,威尔斯小姐以为自己的推理肯定错了。
  “但是,如果威尔斯小姐怀疑查尔斯爵士,她的处境便万分危急了。一个作案两次的人,必定还会再次作案。我提出了严正警告。当天夜里,我与威尔斯小姐通了电话,在我的建议下,她第二天出其不意地离家外出,之后便一直住在这家酒店里。我的建议非常明智,因为第二天晚上,查尔斯爵士从吉尔林回来之后,再次去了杜丁区。他去晚了,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从查尔斯爵士的角度看,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德·拉什布里奇太太有重要事情告知,却在告诉我们之前被杀了。多么戏剧性!与侦探小说、戏剧、电影多么相似!又是布景板、装饰花边和油彩画布的把戏。
  “但是,我赫尔克里·波洛没有被蒙骗过去。萨特思韦特说她是被杀人灭口。我同意。他继续说,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之所以被杀,是为了不让她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说:‘或者她不知道的事情。’我想,他当时有些困惑,但后来应该看清了真相。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会被杀害,是因为她其实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们,因为她跟这起案件毫无关联。若要她成为查尔斯爵士故布疑阵的一颗棋子,她只能这样死掉。于是,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一位无关痛痒的陌生人,就这样被杀了……
  “然而,即便查尔斯爵士那表面成功的计划下,也暗藏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甚至幼稚低级!电报是发给我赫尔克里·波洛的,直接抵达丽思酒店。但是,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从没听说过我与这起案件有关系!那里的人们都不知道。这是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令人难以置信。
  “很好,我此时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果。我知道了凶手的身份。但是,我还不清楚他第一次作案的动机。
  “我冥思苦想。
  “再次审视整个案件,我认为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正是最初计划的目标,这一点现在无比明晰。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究竟为什么杀害他的朋友呢?我能琢磨出一个动机吗?应该可以。”
  有人深深叹了口气。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缓缓站起身,踱到壁炉旁边。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扶在腰后,俯视波洛。萨特思韦特或许会说,查尔斯爵士的态度好像是伊戈尔蒙特勋爵嘲讽地看着卑鄙的律师,后者已经成功地将诈骗的罪名强加在他身上。他周身散发着高贵和厌恶于此的气息,俨然一副贵族的架势,向下俯瞰着卑贱的暴民。
  “你的想象力真是非同一般,波洛先生。”他说,“不消说,你的故事里没有一句真话。我不清楚你怎么胆敢编造这样一堆荒谬可笑的谎言,还讲得有模有样。不过你还是继续吧,我很感兴趣。我为什么会杀害打小就认识的人,动机是什么?”
  平民赫尔克里·波洛抬起头来,看着高大的贵族。他迅速给出坚定的回答。
  “查尔斯爵士,我们有句话说得好:‘寻找那女人。’ 我就是从这个角度找出了动机。我看到了你与利顿·戈尔小姐相处时的情形,很明显,你爱着她——全身心爱着她,那是中年男人的翻涌爱意,通常由天真无邪的年轻女孩激荡而起。
  “你爱她。我也看得出,她对你有英雄崇拜情结。你只要开口,她便会投入你的怀抱。但你不肯开口。为什么呢?
  “你在自己的朋友萨特思韦特面前,装成一个分辨不清对方心意的求爱者,愚钝迟缓。你假装认为利顿·戈尔小姐心里爱着奥利弗·曼德斯。但我要说,查尔斯爵士,你是个阅历丰富的人,跟女人相处的经验不少。你不可能被蒙骗。你完全清楚,利顿·戈尔小姐爱着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娶她呢?你是想与她结婚的。
  “一定是有某种阻碍。会是什么呢?只能是你已经有了一位妻子。但从没有人说过你结婚了,人们口中你一直未婚。那么,这场婚姻应该是你早年的经历了——在你成为冉冉升起的演艺新星之前。
  “你妻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呢?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如果你们已经分居,应该离婚才是。如果你的妻子是一位天主教徒 ,或者不愿意离婚,人们还是会知道她与你已经分居。
  “但还有两种不幸的情况,法律无能为力。与你结婚的女人也许在某个监狱终身服刑,或者被关在一家精神病院里。两种情况下,你都不能离婚,而假如一切都是早年间发生的,则没有人会知道。
  “如果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你就可以直接与利顿·戈尔小姐结婚,不必告知真相。但是,假如有一个人知道——一个自小就认识你的人呢?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是位正直可敬的医生。他或许深深同情你,体谅你发展私情或不正当的行为,但你若是与一位毫不知情的年轻女孩步入重婚的殿堂,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在你与利顿·戈尔小姐结婚之前,必须先除掉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
  查尔斯爵士哈哈大笑。
  “亲爱的老巴宾顿呢?他也知道这回事吗?”
  “我一开始的确这样想过。但是,我很快发现,没有情况证明他知道内情。此外,我最初的疑虑尚未解决。即便是你将尼古丁放在鸡尾酒杯里的,你也不能保证它最终能放到他手里。
  “这是我的疑问。接着,利顿·戈尔小姐偶然间的一句话突然启发了我。
  “下毒的目标并没有设定是斯蒂芬·巴宾顿,而是当时在场的任何人。只有三个人例外:利顿·戈尔小姐,你小心将一杯安全的酒递给她;你自己;还有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你知道他不喝鸡尾酒。”
  萨特思韦特叫道:
  “但这完全没道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没有啊。”
  波洛转向他。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胜利的味道。
  “哦,有意义的。奇怪的原因,非常奇怪。这是我唯一一次遇到这种谋杀的动机。谋杀斯蒂芬·巴宾顿正是一场带妆彩排。”
  “什么?”
  “是的。查尔斯爵士是一位演员,他遵从了自己演员的直觉。正式作案之前,他先验证是否可行。他不会有任何嫌疑,他无法从任何人的死中直接获益。不仅如此,正如大家所看到的,别人无法证明他特意毒死了谁。而且,朋友们,带妆彩排进行得非常顺利。巴宾顿先生死了,甚至没人怀疑个中蹊跷。只有查尔斯爵士自己提出了疑问,而看到我们都不赞成,他非常满意。替换玻璃杯也毫无障碍。事实上,他能够确定,当真正的表演来临时,一切都会‘大获成功’。
  “如你们所掌握的情况,事情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第二次作案时,一位医生刚好在场,他马上怀疑有人投毒。这时,强调巴宾顿之死就非常有利于查尔斯爵士了。大家一定会认为,巴塞洛缪爵士被害,是前一次谋杀的后续。人们的注意力会集中在谋杀巴宾顿的动机,而不是除掉巴塞洛缪爵士的可能动机。
  “但是,查尔斯爵士没有注意到一件事——米尔雷小姐敏锐的观察力。米尔雷小姐知道老板在花园石塔里鼓捣化学实验。她为玫瑰喷剂付过款,发现很多都无缘无故消失了。看到巴宾顿先生死于尼古丁中毒的消息后,她聪明的脑瓜马上想到,查尔斯爵士从玫瑰溶剂中提取了纯生物碱。
  “米尔雷小姐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她从小就认识巴宾顿先生,但同时她又作为一个外表丑陋的女人,默默深爱着自己魅力四射的老板。
  “最终,她决定销毁查尔斯爵士的仪器。查尔斯爵士自己倒是非常自信能成功,从没考虑过有必要这样做。她去了一趟康沃尔,我跟随其后。”
  查尔斯爵士又大笑起来。他看起来无比像一位精致的绅士,被一只老鼠大大破坏了兴致。
  “一堆老旧的化学仪器就是你的全部证据吗?”他鄙夷地问道。
  “不是。”波洛说,“还有你的护照,上面记录了你返回和离开英格兰的日期。以及,在哈佛顿郡立精神病院住着一个女人,名叫格拉蒂丝·玛丽·马克杯杯,是查尔斯·马克杯杯的妻子。”
  迄今为止,蛋蛋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全身僵住了。但现在她有了动静。她轻呼一声,近乎呻吟。
  查尔斯爵士转过身,仪态不减。
  “蛋蛋,他所说的你一句都不相信,对吗?”
  他笑起来,伸出双手。
  蛋蛋仿佛催眠一般慢慢走上前。她直直望着爱人的眼睛,眼神充满恳求和痛苦。接着,就在进入他的怀抱之前,她动摇了。蛋蛋垂下双眼,左右顾盼,好像需要下定决心。
  随着一声哭叫,她跪坐在波洛身边。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波洛双手扶住蛋蛋的肩膀,坚定温柔。
  “是真的,小姐。”
  没人开口,只有蛋蛋的啜泣声。
  查尔斯爵士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那是一张老人的面庞,一个猥琐恼怒的好色之徒。
  “见你的鬼。”他说。
  在他的演艺生涯中,从未如此充满强烈恨意地说过一句话。
  他转过身,走出房间。
  萨特思韦特眼看要起身,波洛却摇了摇头。后者还在安抚啜泣的姑娘。
  “他会逃跑的。”萨特思韦特说。
  波洛又摇摇头。
  “不,他只会选择自己退场的方式:是在万人瞩目下慢慢退场,还是快步走下舞台。”
  有人轻轻推门走了进来。是奥利弗·曼德斯。他经常挂在脸上的嘲讽表情不见踪影,脸色苍白,郁郁寡欢。
  波洛向女孩弯下身。
  “瞧啊,小姐。”他轻柔地说,“有个朋友来接你回家了。”
  蛋蛋站起身来。她不确定地看着奥利弗,然后踉踉跄跄地迈出一步。
  “奥利弗……带我去找妈妈吧。哦,带我去找妈妈。”
  他搂住蛋蛋,带她走向门口。
  “好的,亲爱的,我带你回去。来吧。”
  蛋蛋双腿止不住地发抖,几乎走不动路。奥利弗和萨特思韦特搀扶着她。到了门口,她稳住心神,扭过头来。
  “我没事。”
  波洛打了个手势,奥利弗·曼德斯又返回房间。
  “好好待她。”波洛说。
  “我会的,先生。在这个世上我只在乎她——你知道的。因为爱她,我才变得尖酸刻薄、愤世嫉俗。但我现在不一样了。我会一直在她身边。直到有一天,或许……”
  “我同意。”波洛说,“我想,蛋蛋已经开始对你有感觉了,只是他突然出现,迷昏了她的头脑。对年轻人来说,英雄崇拜情结真是个极大的危险。有那么一天,蛋蛋会爱上一个朋友,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稳定的基石上。”
  波洛温柔地目送小伙子离开房间。
  不一会儿,萨特思韦特回来了。
  “波洛先生,”他说,“你真棒,棒极了。”
  波洛表情谦虚。
  “这没什么,没什么。一场分为三幕的悲剧,现在大幕已经落下。”
  “请见谅,我——”萨特思韦特说。
  “嗯,还有需要解释的地方吗?”
  “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问吧。”
  “为什么你有时英语讲得非常好,有时却不好?”
  波洛笑了。
  “啊,我解释一下。我的确可以说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但是,我的朋友,讲磕磕巴巴的英语是巨大的优势,会让人看不上你。他们会说,一个外国人,连英语都讲不好。我并不想把人们威慑住,而招来他们无伤大雅的打趣。同时,我也吹牛!英国人经常说:‘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往往无甚能力。’那是英国人的观点,不过完全不对。你瞧,这样一来,我就让别人放下戒心了。此外,”他又补充道,“这已经成为习惯了。”
  “我的天,”萨特思韦特说,“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他沉默一阵,又回想了一遍案件始末。
  “我恐怕在这个案子上不太灵光。”他有些恼火。
  “正相反。你留意到了重要的一点——巴塞洛缪爵士对管家的评语;你发现了威尔斯小姐敏锐的观察力。事实上,你若不是个爱看戏的人,容易受到戏剧效果的左右,你完全可以破案。”
  萨特思韦特看起来很开心。
  突然,他冒出一个念头,惊掉了下巴。
  “我的天哪,”他叫道,“我刚刚才意识到。那个混蛋,他的毒酒!谁都有可能喝掉。有可能是我。”
  “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可能性你没有考虑到。”波洛说。
  “什么?”
  “有可能是我。”赫尔克里·波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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