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7)

  那句关于时间的箴言,是博尔赫斯说的。
  生于19世纪,故于20世纪的博尔赫斯。
  时间是一条由过去、现在、将来、永恒和永不组成的无穷无尽的经线。
  雪莱的构想,充满了对上帝的冒犯和大胆的狂想。
  他知道,自己即使病愈,面对的也还是无法面对自己信仰的基思牧师。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上帝。
  所以,他想,既然解决不了信仰问题,那就解决信仰本身。
  雪莱想要通过手术破坏的,就是关于时间这条经线上的内容。
  他要弄坏自己的视交叉上核,以及海马体中的时间细胞。
  一个是大脑的时针,一个是大脑的分针。
  那么,他将从上帝创造的世界中解放出来,彻底失去肉.体对时间的束缚和限制,任时间在体内自由穿梭。
  他冒着死亡的风险,试图把自己的意识制作成一台时间穿梭的机器,让他可以任意回到一个时间点。
  在两人还年轻时。
  在二人白发苍苍时。
  在耶稣诞生前。
  在白垩纪。
  他的精神将彻底挣脱时间的束缚,自由自在地和他的爱人相恋。
  这种藐视时间的行为,才是真正招致上帝诅咒的原因。
  放在现实里,雪莱公爵这样荒诞的行为一定会因为种种原因招致失败。
  比如说技术不足,医生无法完成,比如说术中各种突发的情况,比如说术后的难以预料的并发症。
  可是,这里毕竟是被创造出来的副本,被假设出的故事。
  副本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给玩家服务。
  所以,两个在副本中相恋的疯狂NPC的计划,一定具有其可实现性,才会对他们这些玩家造成真实的威胁。
  是副本的机制,确保了雪莱那充满了荒诞和血腥色彩的爱情设想,必然成真。
  雪莱公爵大概已经完成了一次乃至数次的时空旅行。
  他从20世纪带回了博尔赫斯的箴言,回到了更过去的某个时刻,改写了这本日记本的扉页。
  这已经验证了雪莱公爵的成功。
  怪不得,副本用了那样一个奇怪的表述,来对他们的游戏时间进行限定。
  【游戏时间为第七日到来时。】
  当雪莱公爵的计划彻底成型的那一天,两岸的时空将陷入彻底的乱流,属于他们的第七日,就永远不会到来了。
  两岸的诅咒既然已经开始融合,那么,是不是只要杀死公爵,就能够解决一切呢?
  如果说雪莱的愿望是从时间上消灭二人的隔阂,为了形成一定的对应关系,基思的想法,就是从空间上
  想到这里,江舫面色陡然一变,将手中资料一推,转身跑出准备室。
  他要去找城堡内还有可能活着的、可以过桥的队友!
  南舟所在的东岸有危险!
  第268章 惊变(十八)
  自从南舟他们踏上东岸的土地的那一刻起,其实就没有什么恶魔存在了。
  东岸只有基思牧师,以及一颗早就埋下了破土的恶魔之种的灵魂。
  雪莱,是基思少年时期时邂逅的一个梦。
  他骑着新买的小矮脚马,从城堡内偷溜出来玩耍。
  马还没有经过完全的驯化,将他掀翻在一片乱石嶙峋的路沟,摔断了小腿。
  而基思和父亲恰好要到雪莱公爵新设的东岸教堂里去。
  基思捡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公爵。
  而在他蹲下身给小公爵包扎时,少年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拍拍他的肩。
  基思抬头,发现他横叼着一支原本别在自己胸口的玫瑰花。
  雪莱小小年纪,过度浪漫和骚包的天性已经崭露头角:谢谢您帮我,年轻的牧师先生。
  基思:
  基思冷淡地:有刺。
  雪莱:
  他的耳朵都隐隐沮丧地垂了下来:哦。
  相较于冷淡无欲、一板一眼的基思,雪莱就是一个没有心事、快快乐乐的贵族少年。
  基思在父亲的教导下,很早就学会了主持礼拜工作。
  只有这个贵族少年坐在最前排,又最不认真,单单望着他,温情脉脉。
  基思不是开不出玫瑰的木头。
  他懂他眼里的内容,也明白少年的执着在得不到回应后,会很快消散。
  他以为自己报之以沉默,他就会明白。
  雪莱也的确没有多让他烦闷,没有逼他背弃他的信仰,甚至没有对他提起爱这个词汇。
  只是偶尔会在逛博物馆时,偷偷牵起他的衣摆。
  只是在一起狩猎时,会不顾一切地留他很晚,拉他看他最新发现的一颗星星。
  只是和他约定了,如果他有什么事情想要找自己,给自己写信,他的信使,永远为他服务。
  只是这样而已。
  父亲去世后,他便接管了这间小小的教堂,也接管了父亲虔诚的信仰。
  他的信仰,明确告诉要基思知爱图报,却又明确地不允许这段感情,发生在一个同性的男人身上。
  于是,基思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一切婚姻的可能。
  他想,即使雪莱将来有了妻子,他也会终身不娶。
  偶尔,他也会在忏悔中自问,自己这样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
  那答案分明是有的。
  但他选择不去揭破。
  在一次外出踏青中,和他有说有笑的雪莱不慎再次坠马。
  这次却不是什么滑稽的意外。
  经检查,他的脑中生了一颗肿瘤。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基思放下一切,日夜祈祷,求神赐福于祂的子民。
  但大抵是因为雪莱在多次的祈祷中都别有所图,眼中也从来没有上帝,只有那个被十字架的圣光沐浴的青年
  总之,神不肯庇佑这样心思不纯的子民。
  雪莱的病势,一天比一天坏了。
  基思将抗肿瘤的药物送到神前,让科学和神学双重加持,也无法挽救雪莱分毫。
  某日,他去西岸城堡看望了雪莱。
  在他到访时,雪莱正处在高烧的折磨和昏眩中。
  正因为精神失守,他向基思讲述了他的计划。
  那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必然会招致诅咒的时间旅行计划。
  基思坐在他的床边,用指尖轻轻搭着他的手背,倾听着他惊世骇俗的构想。
  没有谴责,没有追问,也没有拂袖而去。
  基思留在城堡里,一夜未归,放弃了每日必做的弥撒。
  夜间,雪莱烧退,转醒过来。
  他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了,于是他笑得很不好意思,捉着基思的手说:我也许是真的疯了。
  基思不留任何情面,说:是的。爱情让你发疯。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提到爱情。
  有意思的是,居然是基思率先提出。
  很抱歉,我不懂什么是爱情。基思说。
  雪莱笑了起来,金色的鬈发一颤一颤,像是一只活泼的小羊羔:你不用懂啦。爱情,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不会去打扰你的。
  基思立起身:你的世界,我早就活在里面了。不是吗?
  年轻的公爵先生愣住了。
  你什么都不要做。基思平静地望着他,我有另一种办法,会给你找到一具全新的、完全健康的身体。
  这听起来太像是天方夜谭。
  但公爵先生还是乖乖点头了:可是,你一定会成功吗?
  基思指向他房间的对岸,那是教堂阁楼的位置。
  他说:如果我失败了,我会点亮阁楼的灯。到那时候,你想做什么都行。但在那之前,我们不要见面了,只用书信联系。
  雪莱迷惑地抬起脸,望向他:为什么?
  基思:我留给你足够的时间,忘记我现在这张脸。
  雪莱眨眨眼睛:为什么?多么英俊。
  基思: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就不是这一张脸了。
  雪莱不明白。
  但是他信任基思。
  于是他再次点下了头:我不见你。也不叫其他人去见你。你专心做你的事情。
  基思扳住了他的肩膀,定定望向他:答应我。不要去做冒犯上帝的事情。
  我一个人,就好。
  放心吧。公爵先生露出了苍白虚弱的微笑,我答应你。假使你不允许的话,我死了,也不做手术。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踏上东岸。
  雪莱甚至遣散了城堡内忠诚的教徒们,断绝了任何人前往东岸的可能。
  在基思牧师将教堂内所有的神职人员送走后,他召唤了恶魔阿米,与祂进行了交易。
  他用上帝忠诚的信徒的灵魂为代价,换取了恶魔的力量。
  随后,他就送走了恶魔。
  然而,从此刻起,他便与恶魔无异。
  他无法再碰触任何圣器圣物,圣水对他来说是硫酸,十字架会引发无穷的心悸。
  在教堂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宛如置身地狱的烈火。
  他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他应该承受的一切。
  这是他背叛神明应受的苦楚。
  但正是因为这样的苦楚,让他意识到,神明明是存在的。
  神既然存在,却宁肯见他堕落,也不肯帮助他分毫。
  他用这存在于每时每刻的、烈火焚身一样的痛苦,坚定他要投身黑暗的决心。
  阿米的能力,是置换生命力的术法。
  现在,雪莱需要一具健康的身体。
  然而,不经过亲身的测试,基思不敢把这术法用在雪莱身上。
  可惜,东岸已经没有人能供他实验了。
  于是,他写信给雪莱,请他为自己招徕一批新的神职人员。
  条件是来自外地的年轻人,无亲无故最好。
  雪莱没有询问她的理由。
  在他信件送出的第三天,六名新的年轻人,就穿过了那座久无人穿越的吊桥,来到了他的教堂门口。
  接下来,基思发现,这六人的目的不纯,总是在教堂中调查逡巡,似乎别有的心思。
  但他不在乎。
  基思从一开始,就看上了他们中那个沉默寡言的美丽青年。
  原因无他。
  经过细致的观察,基思确信,他的身体强度超乎寻常,是他们六人中最出色的一个。
  雪莱病过一场,所以,基思希望雪莱能拥有这世上最健康的身体。
  只是,他还只是试探着想要动手时,先动手的人,居然是这些外来人。
  基思被绑了起来。
  而这些外来者,开始搜索他的教堂。
  那些旧日的、充满罪恶的痕迹早就被他湮灭。
  就连他和雪莱的通信,也早被他销毁。
  基思连这样一点温情的空隙都不肯留给叛神的自己。
  但他依然在这条绝路上走得头也不回。
  现在,他需要挣脱束缚,求一条生路。
  当他们留下华偲偲看顾自己时,基思用一句语焉不详的你不够,成功勾起了华偲偲的兴趣。
  基思不断用言语诱导他靠近,从而触碰到了华偲偲的皮肤。
  下一刻,生命力用恶魔的方式,完成了第一次交接。
  他来到了一具崭新的躯壳内。
  掌控生命流动的感觉并不美妙。
  头痛眩晕,四肢无力,胃部像是被人用手掏拧了一遍,都是逆神而为的并发症。
  但基思很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基思抓起原本挂在基思脖子上的十字架,一手堵嘴,另一只手在刺骨的灼痛中,将尖端狠狠戮入了现在这个基思的胸口。
  十指连心,但基思并不觉得有任何痛楚。
  陡然落入新身体中的华偲偲,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呻吟,便伴随着心脏被搅碎的痛楚,以及难以言说的诧异,死在了基思的体内。
  基思拖着新到手的躯体,被十字架重伤的手掌,无声且麻木地步出了教堂。
  外面,起雾了。
  雾气成了他最好的屏障,让他有了施展下一步计划的空间。
  他知道,这些人全面搜查教堂,必然已经在黑暗的阁楼上亮过了灯。
  他本来想连夜过桥去,阻止雪莱的渎神行为,也好抢在这群人过桥前带他离开,避免他们伤害雪莱。
  然而,一个发现,延缓了他的脚步。
  基思发现,这具新身体有些特殊。
  当他不经意的一个抬手、唤醒了一个沉睡的浮空显示屏时,他站在夜色中,回望向了灯火辉煌的教堂。
  以基思固有的认知,他想,这些人,或许是魔鬼的使者。
  但他们有限制。
  根据面板一角显示的所谓游戏规则,恶魔不允许他们过桥。
  也就是说,雪莱至少暂时不会有危险。
  而且,他现在赶去,真的还来得及阻止那个执拗、顽固的雪莱吗?
  一旦开弓,就再也不会有回头箭了。
  他想,或许,他可以留在东岸,完成那个最终的目标。
  进入那个叫做南舟的、完美的容器。
  就算他手术失败,自己也可以抢在最糟的结局发生之前,为他献上这份稍微有些意义的礼物。
  他掉过头来,重新投入了东岸的大雾之中。
  雾气成了他最好的屏障。
  基思大大方方地躲藏在雾中,等待着时机成熟,等待着南舟找到自己。
  在听到从雾里传来的脚步声时,他悄无声息地跃下悬崖,把自己吊在了崖边。
  脚下是无底的深渊,无数细碎松动的砂石从他紧抓的岩石周边筛落。
  在这逼命的死境中,基思的心却是平静的。
  他知道,在以大雾为背景的世界,别人可能会有顾忌,但那个强悍而出众的南舟一定会救人。
  因为他强,所以他无所畏惧。
  只要成功接触到他的皮肤,超过三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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