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他想到青泽从未出过岛,刻意提了个刁难他的条件当做回绝,却见青泽沉吟半晌,才下定决心牙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他说罢化出一个酒坛,拿起石台上一个缺了角的瓷碗,倒了半碗,想了想,咬了咬牙,又倒了半碗,然后把碗递给狐老三。
  狐老三根本就没打算告诉青泽事实,伸手准备推回去,可那碗凑到跟前,他的手就不太能推得动。
  他闻了闻,又闻了闻,眼睛亮了,话也多了。一会儿说好东西啊好东西,一会儿说你个小贼是到哪里去偷来的。半碗下肚,剩下半碗细细品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神情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他刚才说话一直吊儿郎当,原来竟然是因为太清醒。
  狐老三说:你那发小,的确是逍遥。要不说她特立独行呢,世上多的是化形后帅气非凡的妖怪,再不济找个人族,求个一世姻缘。她偏偏喜欢了个和她一般上面凸、下面平的漂亮仙子。
  青泽听了心里也颇为纳罕,道:她是女孩,那仙子也是女孩,这样也可以在一起么?
  狐老三说:哼。她们仙妖殊途,就算是一男一女也不能在一起。但是仙界也多的是俊美逼人的神君,那仙子却真的跟着你那发小私奔去了,仙族那帮老古董哪里能容忍堂堂仙子和妖族搅到一起,她们这一私奔便是数百年。莫说来看你,连回岛的路都找不着了。
  青泽笑了:也挺好的。
  狐老三叹了口气:也挺好的。
  青泽又问:那她们现在?
  狐老三道:都死了。
  他又道:她死前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带那个仙子上过一次岛,让你看一眼她此生挚爱的人。这么说完就咽气了,和那仙子躺在雪地里,跟两片花瓣似的,还挺好看。
  要不是为了带回来她那句骗你的话,我就和懿懿一起死了。没想到回来了,既没骗得过你,也没胆子再寻死。妈的这酒怎么还冲眼睛呢。
  懿懿应当是狐老三情人的名字。
  青泽好半晌才哑声问道:是仙族杀掉了她们吗?
  狐老三摇摇头:仙族现在自顾不暇。杀了她们的是魔。
  他眼眶发红,说着说着就有些咬牙切齿:他们是一群眼里只有杀戮的畜生,目标从来就不只是人族。他们已经没有了理智,所到之处、三界五族无一辛免。你以为你只是这次屠戮的旁观者,却不知唇亡齿寒,只是还没轮到而已。魔神出世之前,世间皆惧应龙三分,但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助黄帝伐蚩尤,终归是做了一件好事。
  青泽问:那应龙还活着么?
  狐老三说:外面正值黄帝亲伐蚩尤的最后一役,少了他,这仗没法打。
  喝了酒的人总难免话多些,狐老三原本还正待说些,一抬眼看到青泽的表情,突然顿住了。他想了想,明白了些什么,改口道醉了醉了,不愿再继续聊。
  他把青泽推出洞窟,让青泽以后没酒就别再来打扰他。青泽看了看只剩坛底的最后几口酒,实在舍不得用掉,便把一堆还没来得及一一探知的问题憋在了心里。
  岛内生活日复一日,虽然平静但是安乐,可是说是乱世里的世外桃源了。他出不得岛去,心里却总是想起白泽划开的天幕泄露出的那片浑浊可怕的猩红色。虽然应该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景象,但午夜梦回却并不觉得陌生,反而时常觉得在岛内的这数百年生活像镜花水月似的、看不真切。
  后来青泽开始像曾经等待白泽归来一般常常坐在岛口的礁石上探着脖子等。他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自己是在等待着什么结果。
  他等的那个结果,后世称为逐鹿之战。
  等啊等啊,在一个与往日别无二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竟真的等到一个妖怪通报,应龙登岛。
  青泽跟着别的妖怪出去迎接,一路看着被打湿的深色礁石反射着粼粼的波光。当时日晕尚且还高着,抬头望一下,炽烈得灼人眼。明晃晃的日头里,连记忆都被勾勒出剪影模样。
  应龙还是那身金龙飞舞的曳地黑袍,身形挺拔又锋利,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杀伐之气,站在白泽对面。
  他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绿衣的女子。
  女子眉长眼细、脸庞素净。她的灵气以纯白色为底,流光溢彩地环绕在身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神圣缥缈的意味,仿佛身处这凡间都污染了她。
  后来青泽听人说这绿衣女子是天女魃,可见她的确应当居于九重天上。
  魔族复生,魔神之力依附于人族九黎部落首领蚩尤身上,使其大败炎帝,屠戮各族,黄帝九战九不胜,后得应龙相助,与炎帝共伐蚩尤。
  数月前,黄帝军与蚩尤军于翼州之北逐鹿之野决战。天女魃下凡止风雨。
  应龙斩蚩尤、杀夸父,封魔神之力。
  魔族法力大减,就此四散溃逃,不过数月便被仙族联手剿灭。黄帝一统华夏,三界五族回复往常。
  不过这些都是青泽后来私下里问过才知道的事情了。彼时青泽只是站在原地,跟着别的小妖一同躬身相迎。
  应龙携女魃拜会过白泽之后便又到了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小水潭,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青泽的方向。
  是了,于应龙而言,他无非只是岛里的一只寻常小妖,又如何值得被多看几眼。哪怕他在岛里急得团团乱转,也不能对应龙造成任何影响,至于妄想着冲破结界,以为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忙,更是太自以为是。
  青泽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应龙又来到了他曾经暂居的水潭。
  他在应龙离去之后无数次去过那个水潭,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水潭和屿内旁的地方有什么分别。
  他一边走一边想,应龙果然活着回来了。又想,那个绿衣女子是谁呢。这边厢便熟门熟路蹲在一个地理位置绝佳的巨大石块后头了可见虽然久未练习,这般偏门技巧却并未生疏。
  心里正烦恼着呢,就看见一个火团直直向自己飞来。
  什么人!
  女魃一抖手又是两个火团,青泽从石块后滚出来,勘堪躲过,看见肩头被余火灼伤的衣服,感叹这个场景也太熟悉了些。
  他甫一从石块后滚出来,便正正对上应龙遥遥望来的视线。
  这数年来,青泽起初爱做的事情是设想若得知了应龙的死讯,应该要做些什么来祭奠他。他向来是个大度的人,应龙虽然一开始对他很凶,可是毕竟请他喝了别人喝不到的龙涎。而且应龙还那么牛逼,祭奠他也不丢脸。渐渐他越发不愿做这样的假设,最爱做的事情就变成了想象如果再见到应龙应该说些什么、应龙还记不记得自己。
  他总觉得应龙应该是记得他的,毕竟他们是曾经一起喝过酒的关系,但此时出现在应龙面前,却又一点也不确定了。
  应龙看见天女又一抖手,便出言制止道:天女,手下留情。
  他是我的应龙不自然地停顿下来,斟酌了片刻言语,道,朋友。
  第6章 山妖青泽(五)
  女魃将信将疑看青泽一眼,这才收手。
  这画面与青泽想象中的重逢场景相差太远,青泽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势,数起了石块,也不看向应龙的方向。应龙出声后便无人再说话,安静了大概数秒,青泽觉得着实有些尴尬,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声,还是抬起了头。
  发现应龙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面前。
  青泽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天女魃似乎到水潭附近别的地方休息去了。他又收回目光,终于和应龙对视上了。
  那双眼睛仍是黑漆漆的,看着青泽。他甚至伸出了手,那意思仿佛是要大发慈悲拉青泽起来似的。
  青泽下意识伸手回握住了应龙。
  应龙的手修长有力,一握上去才发现冷得沁骨。青泽记得上古神兽和精怪不同,是有呼吸、有心跳、皮肤温热的,他握住的皮肤却一点温度都没有。要不是青泽尚存几分理智,几乎就要直直把那手甩开。
  应龙就着青泽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把把青泽拉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青泽甚至觉得他连拉起自己都颇为吃力,在自己站起身之后皱着眉侧过头轻微咳了几声。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视应龙,现在看的古籍画册多了,渐渐也能分清美丑来:
  这个传说中形貌可怖的家伙生得简直好看极了。
  他满头黑发又长又直,瀑布似的披散到臀间,颜色比晕不开的墨韵还浓郁。锋利无比的一双剑眉下生着一对荡着比深潭更深水波的、称得上深情的墨色眼眸和一张薄削的唇。
  他不似女妖一般靡颜腻理,也没有白泽的平易近人,裹着一身金戈铸就、伤痕累累的筋骨,虽然时常皱眉显得过于冷厉肃杀,仍好看到使人心神荡漾。
  寸肌寸理,天生容色,都与他那久居上位的压迫力相辅相成。
  他哪里都这样高高在上,唯一称得上柔软的地方只有那两扇又长又翘的睫毛,此时睫毛随着咳嗽微微颤抖着,就像小扇子似的。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若他脾气再好些,必定会是三界诸多男女梦里的情人。
  应龙咳了几声便把嘴抿得紧紧的,双唇惨白、全无半点血色。
  他又转过头来看青泽:你竟没趁乱出去搞破坏,莫不是真转了性子。
  青泽说:我、我连这片海滨都出不去,而且我也不爱搞破坏。
  应龙哼了一声,这便又冷场了。
  青泽又想起那坛龙涎,幻化出来,捧在手里,发现里面已经不剩多少。他觉得今天的应龙似乎没以前那么可怕,就把酒举到他面前,道:喝酒吗?
  应龙摇摇头。
  青泽见他不喝,自己也不舍得喝,小心翼翼把酒又收了起来。应龙定定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发了会儿呆。
  青泽说:他们都说你很可怕。
  应龙说:你觉得我可怕么?
  青泽说:特别可怕。
  他其实还想说但你应该是个好人,可他现在毕竟没有喝酒,参考应龙一直以来的风评,也不确定这句个人臆测对应龙而言到底是不是夸奖,就没有再说。
  别的小妖都说他懵懂天真,可饶是他也依稀察觉到应龙有多虚弱。
  应龙神态倒是如常,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没听到青泽再说话,一掷袍袖,转过身去。
  青泽着实也想不出什么寒暄的话了,眼睁睁看着应龙离开,扶着石块站直身体。
  女魃走到应龙身旁,看了看应龙,又远远地瞥了瞥青泽。
  青泽回去之后便把这事抛之脑后,过了几日才在奉茶时问了白泽,确认了应龙身受重伤的事实。
  魔神降世,引得三界动荡、血流漂橹,无人敢触其锋芒。
  世人只知应龙法力深不可测、喜怒无常,却不知他为何出手相助。
  他拥有没有尽头的生命和纵横三界的法力,到底为了什么要冒生命危险来参与这场得不偿失的厮杀呢?
  说应龙见天下将倾、众生苦难,于心不忍么?
  那个应龙?
  那可真是要笑掉大牙。
  旁人想不明白,便说:应龙是为了施恩于众、挽回自己的声名。
  自洪荒以来便独行其是的应龙又怎会突然在意所谓声名了?虽然委实逻辑不通,但他们毕竟可以安慰自己:这些法力高强的大人的心思不是寻常人能猜得的。
  应龙离所有人都太遥远,当他沉默不语,便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也许白泽知晓,才会在他离开之前难得生气地阻止他。
  如果白泽当初是诚心相劝,这只叱咤风云的上古凶兽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
  可无论应龙是出于怎样的心思,他终究是有斩杀蚩尤、拯救三界之功。感激也好恐惧也罢,他自洪荒以来便广为流传的暴戾恶名被众人默契十足地一夜之间抛之脑后,成了一个龙威浩荡、所向披靡的战神。
  这结果于应龙而言应当是好事,白泽却并不很苟同。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优雅可亲的人,这次应龙登岛竟并没有露出什么好脸色。
  连青泽向他问起逐鹿之战时也是一笔带过,听不出丝毫应龙大胜、封印魔神的欣喜。
  青泽再问不出别的细节,便问:白泽大人,您心情好像很不好?
  白泽不疾不徐抿了口茶,笑得一脸和煦。
  何出此言?他说。
  青泽说:
  他识趣地闭上嘴,想了想,问,那女魃呢?
  白泽仍是喝茶。
  青泽疑心自己又问了不该问的,一时有些忐忑,见白泽放下茶杯,神色恢复如常,方才松了口气。
  白泽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女魃是个可怜人。
  应龙和女魃并非战后一直同行。
  女魃并非上古神兽,也并非仙族,是人族诞生后,因为人类寻得火种、对火产生崇拜而奉火而生的天女。勉强说来,更像非创世神族的后世神灵。她的法力来源于人类的信仰而并非本身,因为火种的出现对人类而言意味着生,加上人类初时并未意识到火除了代表生还有巨大的破坏力,所以希望它是有利无弊的,便以创世神族女娲为原型、想象出了一个着绿裙的素净女性形象。
  逐鹿之战中,女魃不忍生灵涂汰便下凡助黄帝。她本来就是因人族供奉而生的神灵,自然愿为人族竭尽全力。逐鹿之战使她无力返天,她便独自在人间四处游走。
  她在人间滞留之初得到各部落百姓无上的尊崇,但不过数日人们便发现她身上的神力是柄双刃剑。女魃奉火而生,原本就是旱神。她受了伤,在人间失了对身上法力的控制,所到之处赤地千里、农田颗粒无收,人们对她的态度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初时是搭了送神台。木料不算顶好,长短不一,又免不了偷工减料,碰一下便吱呀作响。上面摆了半新不旧霉绿斑驳的几鼎几簋,盛上熏得黢黑皮肤发硬龟裂的猪、牛、羊、鸭肉,中间斜斜点着几柱残香,风一吹,灰白的香灰吹得肉皮上贴着团团点点头皮屑似的白沫。
  祭祀的人们晒得皮肤和祭台上的肉一般黢黑,载歌载舞表演了好一番,最后毕恭毕敬跪着抖着声音合唱了起来,声音瓮声瓮气像从土里刨出来尸体一般衰糜,唱着唱着便失了调子。
  那词只有三个字,细细一听,原来是神北行!
  请魃神往北走吧!
  请魃神往北走吧!
  女魃为所见之景心中有愧,便真的一路向北而行。
  人们以为送神祭礼对女魃有效,女魃每每到一个地方便发现送神祭礼更理所当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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