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遮天,一手捶地_分卷阅读_168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怕……朝中至少有半数人都奏请‘皇上’要将我处死罢……”
陶渊闻言稍稍一惊,赶紧道:“皇上必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保你平安出去,公主不必过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真的太后可找到了?”
陶渊怔了怔,摇了摇头,“萧景岚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只怕……”
“不会的。他当日还不知真太后并非他的生身母亲,不至于下得了那样的狠手……我想太后现下应当是被软禁在某一处……”
见陶渊做出沉思之态,我抬眼望向他:“不知可否安排让我与他一见?”
景岚被关押在天牢最深最底里的一间贵宾房里。
所谓贵宾,即几年都难出这样一号身份尊贵的谋逆党来。
虽然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是得到了大理寺丞的首肯来见景岚一面。可大理寺丞坚持认为景岚是个头号危险人物,说什么也不肯狱卒开锁,我索性把我那屋的凳子搬来,坐在门外,继而屏退诸人,想要单独同他说一会儿话。
蜡烛燃成泪滴滴滑落,木栏内灯火恢恢。
景岚早就听到动静了,只是一直背对着我装睡不起,过了良久,他见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才缓慢地翻了一个身,一手撑着头,凝向我道:“事到如今,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这么一问,我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景岚的脸色在灯火光影下有些朦胧,看的不太真切。我莫名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偷偷溜去东宫找大皇兄玩,那是个暖暖的春日午后,他懒懒地躺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见我来了,浅笑揉了揉我的头发问:“小妹,来找我做什么啊?”
弹指一挥间,那些温情都已烟消云散,仿若从未有过,我们便已形同陌路。
我淡淡道:“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因为有些事我想不通,所以就来问你了。”
他面无表情看了我半晌,突兀地笑了一笑,“你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替宋郎生来问太后的下落?呵,你就是一直这么蠢,才会被景宴、被父皇利用到最后一刻……”
我道:“你还唤他父皇,证明你心中还是把他当成家人的……”
景岚当即噤声,见我仍在看着他,勾了勾嘴角,“我把他当成家人,是又如何?他呢?他又把我当成什么?一颗巩固权位的棋子,用过之后弃之如敝履!”
我默然道:“当年……是你……是你遇到绮萝姑娘之后坚持要离开的……否则父皇……”
“哈哈哈哈哈……”景岚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襄仪啊襄仪,你以为,当年是我为了一己之私,抛弃了你们独自逍遥去么?”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道:“当年,我见父皇为前朝叛乱之事殚虑过甚,龙体日渐消瘦,便想要替父皇分忧排难,帮父皇揪出前朝幕后的真凶,以解父皇之忧。我那时,因不放心你与那来路不明的‘大哥哥’来往,便派人去查他的底细,不料竟从他身上查到了君锦之,更查出了前朝天大的秘密。我深知若然被他逃脱,假以时日开启前朝密地,只怕,于我大庆又是一场劫难……”他的目光转向跳跃的烛火,“故而,我苦心筹谋,一方面派人追捕逃亡的瑞王一家,另一方面从武家入手……那时虽然受了剑伤,让瑞王他们逃脱,但总算得到了前朝密地之所……”
他起身看向我,“我迫不及待地赶回京城,想要把此事禀告父皇……结果你猜怎么着?瑞王一家在逃亡途中死了,父皇得知是我将他们逼入绝境于是龙颜大怒,不仅未有赞赏我半句,更在满朝文武面前将我斥得无地自容,说我擅作主张,擅自调兵,如此重要的一条线索因我而断……哈哈,他甚至没有发现我胸后的衣物都渗满了血!”
我呆呆地看着景岚,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当时不明白,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气父皇不懂我,不懂我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他为了大庆!所以我没有告诉他我得知密地所在……我想,终有一日,他能理解我的苦心,待到那时我再将一切都坦白告之……”
景岚眼睛逐渐通红起来,他闭了闭眼,“可自此之后,父皇待我就愈加冷漠,不论我做得再好,做得多么用心,他都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开始消沉,终日不理朝政终饮酒解愁……也是在那时,我遇到了绮萝……”
听到此处,我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父皇不是看不到景岚,而是在那时,他就有心冷淡他,天之骄子受到如此冷待,就极其容易误入歧途……
我忍不住道:“……何以你当时不告诉我?何以你要暗派采蜜替代我私奔,却不同我说大哥哥的身世?”
景岚在黑暗里迟疑了一下,淡淡瞥向旁处,“告诉你做什么?若你得知心上人乃前朝旧主之子,不过是让你徒增痛苦罢了……”
他只是想守护好他的小妹妹而已。
我咬住嘴唇没有说话。只听他低声说:“后来……父皇极力反对我与绮萝的婚事,甚至当着绮萝的面让我只能从她与太子之位择其一……我心灰意冷,只觉得这皇位江山也无甚意思,既然父皇要我走,我就走好了,只要绮萝能同我在一起……呵,如今想来,父皇那般动怒,只不过是因为我追杀了他的亲生儿子,他之所以将我除去皇籍,只是想要名正言顺地,将太子之位传给景宴。”
景岚问我:“究竟,是我不把他当成父皇,还是他不把我当成皇子的?”
这一点,我无法反驳半句,他见我哑口无言,又笑了笑,“你以为我回来,是因为我反悔了,重新恋眷皇位了么?你可知,那几年绮萝随我在外受了太多的苦,我纵满腹经纶,到了民间却是四处碰壁,虽不至三餐不继,却总难免为生计而奔波……但即便如此,我也从没想过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是为何……”
“直到绮萝生了重病。”景岚深吸一口气道,“我变卖了所有的家当都无法替她医治。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想到回去求父皇,就带着绮萝赶到了皇城前,让朝中旧友替我去告之父皇我的来意,却被拒之门外。我只能等,一直等到第三日,他才派人来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打发我离开……可是那一夜,绮萝……没能熬过去……”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如果……如果他肯早一点来见我,哪怕早一点让宫中的太医替绮萝治病,绮萝就不会死!是他!是他害死绮萝的!”
桌上的灯晃了晃,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景岚道:“自那以后,我终于明白,这世上,若无权势在手,你根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最心爱的人都无法保住……”
我的心微微一颤,他道:“你与我不同,你与宋郎生私奔时,尚有父皇为你们铺路,有银子,有贵人相助,能够随时买一间屋舍过安逸的日子……”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你知道我们在哪儿?”
“你动用了那么多人脉,我焉能查探不出……”他自嘲道,“你一心想要过清净的日子,我又何必去搅扰你……我以为,至少你不会阻止我……”
我紧紧握住衣角,“大哥,当年你在我身上下的忘魂散并没有要了我的命,足以见得你还是把我当成妹妹看待的,可你为何对景宴却起了杀心……他毕竟——”
“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景岚漫不经心地打断我的话,“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么多,是想要博取你的同情?不,我只后悔当初尚存一丝犹疑,不论是对你还是景宴,到头来,我终究还是输给了那所谓的一念之仁!”他略略抬头看了我一眼,“话已至此,你以为我还会将太后藏身之处告知于你么?”
我沉默了许久,“你处事素来谨慎,不轻信于他人,又怎么可能会把太后放心交与外人看管?景宴重病期间,你甚少离宫,太后多半是被你软禁在宫中的某一处,我就不信搜遍皇宫什么线索也探不出。”我缓缓起身,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我来不过是想求一个答案,原本就不是来探听太后下落的。”
见我欲离,他往前踏出一步,“若太后平安归来,你以为她会容你平安活在这世上?”
他拖动着腿间的锁链,双手搭在木栏之上,眼中冷冷地,“父皇走了,景宴走了,连你的公主尊宠也不复存在了……你心中清楚得很,到了今日这番地步,你若不能自私一次,便是与他此生无望了……”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和我说起这个,心中蓦然一空,“你……”
他墨色的瞳仁映着跳跃的烛火,“我是输了,可我并非输给了景宴,也不是输给了父皇,更不是输给了宋郎生。我是输给了上苍,是上苍给了我这样一个从出生起就已注定好的命运。你也一样……小妹。”
他唤我小妹。
我感到自己的双肩在微微发抖。
我想,这就是命运的可怕之处,如果大哥当真是父皇的亲生皇子,也许今日每个人的结局都会是很好很好的。
“早点歇息吧……”眼眶一片水雾缭绕,转身离去之时,我听到自己低沉的嗓音,“多谢你。大哥。”
第二日,大理寺丞邀功似的来告诉我,太后果然是被藏于景福宫的地窖之下,虽已昏迷两日,但太医说并无性命之虞,只要好生歇养,不日便能康复。
我笑了笑说:“那甚好,你又可以升官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还多亏了你提醒……只是你却不让我告诉他们……”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说了顶多是在我的死刑罪里加上一笔功劳改成无期徒刑,倒不如多把机会让给颇有前途的年轻人,也算还了他那么多顿美味佳肴之恩了。
本来与这小兄弟还算投契,还打算在离开前好好与他道声别,没想到当日夜里,我就被一拨看上去来路不明的人不声不响地给带出了大理寺。
一般情况下,能把一个死囚带出天牢的不是劫狱的就是以权谋私的,考虑到劫狱是不可能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就在我糊里糊涂被这班人送上马车的时候,基本就能够判断出是谁的手笔了。
当马车缓缓停下,我掀开车帘一眼望见眼前的府邸时,倏然,有一种时过境迁之感。
襄仪公主府。
马车上的人没有继续跟上来,我推开府门,掌心触及一片薄灰,我想,如果柳伯还在,他一定不会忍受堂堂的公主府门不擦得光光亮亮。
夜寒幽凉彻骨,我缓缓踱入府中,曾经此处花团锦簇,院中架满蔷薇和海棠花,如今独独一湖沁水,冷月随波,一切骄傲与繁华皆湮没沉寂。
人生如此变幻无穷,我莫名想起那一年把他迷晕掳入宫中盛气凌人地同他说:“如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宋郎生,这驸马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那时候,天高云阔,花正浓,我们都还无知而无畏。
阶下青石子蔓成甬路,沿着游廊一路通往内院,这条昔日与驸马回屋必走的小道上,青藤蔓延,丝丝垂下,是后来府邸毁损后新种的。
当时驸马出征,我尚不知自己的身世,只想着好好栽种,让他回家的时候能看到这一片勃勃生机。
没想到,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