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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任性的人生

  数日后,上海飞云酒吧。
  烫了大波浪卷发的孟水芸戴着大墨镜,宽大的帽子,着了一身华美的旗袍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上。
  酒吧里熙熙攘攘,美国大兵,法国商人,英国传教士,日本浪人……形形色色。
  尽管众人都知道这个戴着墨镜的女子美丽动人,但没有人敢走上前搭讪,这女子有着高贵的气质,一种令任何男人不敢有猥亵想法的威严气质。
  着了一身西装的山本裕太走了进来,山本裕太的手中抓着厚厚一叠资料。
  孟水芸拿起酒杯,轻轻将杯子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抓起桌子上的女士挎包,孟水芸转身朝酒吧大门走去。
  山本裕太和孟水芸两人相向而行,两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心思,都处于恍惚中。
  一个不小心,两人撞到了一起。山本裕太捧在手中的资料散落一地。
  孟水芸连忙弯腰帮助山本裕太拣拾散落在地上的资料,山本裕太也连忙蹲下,一起拣拾。
  两人各自捧着一叠厚厚的资料站了起来。
  “真对不起——”孟水芸将一叠厚厚的资料放进山本裕太的手中。
  不等山本裕太言语,孟水芸已经朝大门走去。这样一个有着高贵气质的女人足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山本裕太抱着这厚厚的一叠资料,扭头朝窗外望去,身穿旗袍,披散着大波浪卷发的孟水芸已经背着挎包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轿车快速启动,朝远处开去。
  山本裕太突然一阵心痛,再次想到自己那独自前往东北的妻子。
  ……
  汽车平稳地开动着,穿过被日军的轰炸机轰炸的满目疮痍的大上海。
  周狗子不时地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孟水芸。
  此时的孟水芸正捧着一份厚厚的资料在仔细地看着,温婉甜美的她不时地抓起丝巾将眼角的泪水擦去。
  但泪水渐渐如泉涌,奈何如何努力,却也擦不干。
  突然,孟水芸俯身将这厚厚一叠资料抱在怀中,嚎啕大哭,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这份厚厚的资料是山本裕太从华东区间谍系统里偷窃出来的,是有关华东区谍报人员的背景资料。而这么厚厚的资料却是一个人的资料。是什么样的一个间谍会有如此厚的背景资料?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为了掩人耳目,两人选择了在嘈杂的酒吧传递资料。
  素有上海滩第一美女之称的大名鼎鼎的影星秋岚小姐是一个日本高级间谍,一张张照片,一份份资料展示了这名有着惊世容颜的美女间谍是怎么由一名普通美女蜕变为上海滩第一美女的。
  那个原本的她啊就是自己和众人苦苦寻觅的表妹于凤凰,也就是夜来香的前身,原本的她。
  自己是有多么大意,这名叫做夜来香的歌女,这名叫做秋岚的大明星曾多次出现在过十六铺的家,也曾多次出现在各种酒会上,自己和她曾有着多次直接接触和照面的场景,可自己却次次和她擦肩而过了。
  厚厚的照片上是一幕幕凄惨之状,记录了这名美女间谍经历了种种惨无人道的手术,记录了她的整个皮肤,整个容颜,甚至是全部头发的替换手术。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苦难,让人难以相信和置信的苦难。
  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在荷塘村的包着一百个大洋的红稠布包就是这个飘飞了的又心心念着家的任性妹妹送来的。
  屡次经过家门,屡次与家人擦肩,却不能相认,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痛苦?
  厚厚的资料详细记录了夜来香的习惯,住址,爱好等信息。孟水芸的目光落在住址一栏。自己要去寻这个妹妹,不但要阻止她继续做恶,还要拉住的她将她从迷途上挽回。
  ……
  秋岚小筑。
  夜来香开动着汽车,汽车流畅地画着曲线,朝美丽的花园洋房开去。几个佣人站在大门的位置,人人朝坐在车里的夜来香恭敬地弯腰道“小姐,您回来——”
  汽车停靠在嘉山的位置,一名婆子跑了过来,将车门打开。
  白皙的大腿从旗袍下伸了出来,细长的红色高跟鞋落在地面上。
  旖旎的夜来香无限风情地从汽车里钻了出来。
  “小姐,有人在等您——”婆子道。
  “哦?是谁?不是说过不能轻易将外人让进来吗?”夜来香皱眉道。
  “可是她说她有意要投资创办影业公司,想找您当合伙人。”婆子道。
  夜来香边朝一楼大厅走去,边冷哼道“这年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人,还有人惦记着拍电影呢?真是钱多烧得慌啊。”
  一个将大波浪卷发挽在脑后的女子背对着房门,正仰头仔细地看着墙壁上的大量的照片,照片上都是自己曾经的旧影。
  女子身形纤细柔弱。
  夜来香愣住了,不用女子转身,也知道这背对自己的女子就是自己从小就嫉恨的表姐,就是大日本帝国华东区间谍系统一直要消灭的抗日分子,就是灭杀黑泽将军的凶手。
  是疯了吗?竟然敢主动来到此处。
  女子正是孟水芸。
  没有回头,孟水芸看着墙壁上的照片,道“很美,很美,这美足以惊世。可是,这容颜再美,终究不过是假象。在我心里,任何容颜也比上我那任性的表妹的容颜来得真切。”
  缓缓转过身子,孟水芸看着夜来香,一步步走来。
  “寻觅了这么多年,却不知我那消失的表妹就在我们的身边,却不知道我那任性的表妹换了另一张容颜。可恨我这众人心心念着的表妹却成了一名日本间谍,残害了众多的同胞。
  怜惜我这表妹,一直被日本间谍组织所控制,不能与年迈的父母相认,不能与自己的女儿相认。”
  夜来香的眉毛拧在一起,猛的将手中的挎包丢在地上,喝道“孟董事长,你是不是疯了?如何跑到我的家里来撒酒疯?我今日原谅你的无理,不代表今后也会原谅你。”
  夜来香扬手指向房门,道“你可以走了,不要让我反悔。”
  孟水芸毫无惧意地走到夜来香的面前,一把手枪被孟水芸放在夜来香的手中。
  “我知道我是你们日本间谍组织的公敌,更是你们要暗杀的抗日分子名单上一员。你现在就可以处决我,以洗刷你们日本间谍组织的耻辱。”
  夜来香快速将孟水芸手中的手枪抢了过去,将枪口对准了孟水芸的眉心。
  “你可以开枪,但是在你开枪之前,能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吗?”孟水芸道。
  厚厚的一个相册被孟水芸从挎包里取了出来。
  相册被高高举起。相册的封面上是一个小小的婴孩笑颜如花的照片。粉嫩的小小婴孩将小手握成拳头,拳头放在嘴边甜甜的舔着。天真,可爱,稚嫩。
  这不就是林酒儿在襁褓中时的照片吗?
  夜来香的眉毛拧在一起,阴狠地说道“是想用你的女儿祈求我能放你一命吗?”
  孟水芸望着夜来香,认真地说道“这本厚厚的相册记录了一个小公主从出生二十天到成长为一个小小少女的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这个小公主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笑颜如酒,她叫林酒儿,她是我的女儿,我亲爱的女儿,许多年前,我在梨子江边的遇到了她,一个木盆顺江而下,小小的她就躺在木盆里。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着她的亲生父母。因缘际会,终于在一天,遇到了一个叫做周妈的老婆婆,我才知道上天是有好生之德的,这就是缘分,血缘亲情,上天默默的将她送到我的身边,只因为我是她最亲的姨妈。”
  夜来香脸色发白,浑身打颤地,嘴唇哆嗦地呵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眼泪在孟水芸的眼眸中打转转儿。
  尽管夜来香依然用枪口抵着自己的眉心,但孟水芸明白自己已经攻破了夜来香的心理防线。
  “我的女儿林酒儿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啊——”孟水芸道。
  夜来香剧烈地摇晃起脑袋,道“不,不,这绝不是真的,你究竟在说什么傻话?你究竟想做什么?”
  孟水芸突然抓住夜来香的一个胳膊,大声道“历史是不会抹去的,发生过了就是发生过了。难道改变了容颜,就能将记忆抹去?你难道真的忘记了周妈?忘记了燃烧的山谷大火?忘记了郭大中?”
  夜来香看着被孟水芸抓在手中的相册,嘴唇颤抖地诺诺道“这,这不是真的——”
  “血脉亲情是天然的感情,你为什么常常在十六铺,我们的洋楼外驻足?为什么每次相见,你的目光都会久久地落在我的女儿的身上?你还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能勇敢的承认这一切?为什么不能真诚的面对自己的心?”孟水芸大声道。
  眼泪涔涔落下,夜来香突然一把抓过那厚厚的相册,快速翻动,突然夜来香跌坐在地上,抱着相册大声地痛哭起来。
  看着痛哭的夜来香,孟水芸伸出胳膊,轻轻抚摸着夜来香的头发,道“凤凰,回来吧,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姑姑,姑父,年事已高,他们为你熬白了头发。”
  突然,本痛哭的夜来香从地上爆起,手枪再次抵在孟水芸的眉心。
  夜来香凄厉的哭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不能让我平静的做一个死人。曾经的于凤凰她早已经死去了,死去很多年了。为什么要打破一个死人的平静?你是有多圣母?你是有多高贵?为什么要一次次的将我的尊严和骄傲无情的踩在脚下?为什么要在此时撕裂我小心翼翼缝合的伤口?”
  “凤凰,做回那个原本的你吧,我,姑姑,姑父,还有酒儿,我们都需要你。”孟水芸哭道。
  手枪剧烈地颤抖着。
  夜来香撕心裂肺的吼叫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你进入我的家门那天起,我就注定是个失败者,我的一生都在映衬着你的伟大,我就是一个可怜虫,我卑微的活在你的阴影下。为什么你要进入我的家,为什么你要和抢夺一切?”
  纤细的手指狠狠指向孟水芸,夜来香痛苦地哭道“是你抢夺了我原本该完整的父母之爱,是你夺取了我青涩童年就爱慕的桐卓哥哥,是你用你的贤淑反讽着我的任性和乖张。”
  纤细的手狠狠抓住孟水芸的胳膊,泪流满面的夜来香悲愤地望着孟水芸,哭道“为什么老天要让你出生在我的前面,为什么老天要让你进入我的童年生活中,为什么我爱的桐卓哥哥要爱上你?为什么我所喜欢的一切,你都要横刀夺爱?”
  厚厚的相册高高举起,嗓子早已经哭哑的夜来香痛哭地哭道“就连我的女儿,你都要抢夺,我的一生都是毁在你的手中。是你,是你造成了这一切,天和地有多远,我就有多恨你,刻骨铭心的恨。”
  门外一人道“你的声嘶力竭只能证明你在意了,你在意了就说明你输了。造成今天的一切都是你的嫉妒心,你的嫉妒毁灭了你自己的人生,摧残了爱你的所有人的生活。没有人对不起你,是你自己造成了一切悲剧。”
  孟水芸和夜来香两人同时朝房门望去,一个美丽的穿着洋裙的小小少女提着一篮水果站在房门处。小小少女正是林酒儿。
  没有惊喜,没有忧伤,更没有悲愤,有的只是异常的冷静和平静,自从美国青年肖特牺牲后,林酒儿就很少再笑过,每日里都是这样一种寒冰如铁的表情。
  孟水芸和夜来香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你,你都,都听到了?”
  林酒儿将果篮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道“是的,全部都听到了。”
  青黛的眉毛挑了挑,一双美目紧紧的盯着夜来香。
  “天人阿姨,我相信我是你的女儿,天然的血脉亲情使我们相遇了,使我们这些年相聚在一起。你恨着我的娘孟水芸,你是日本间谍,你有很多机会将我至于死地,可是你没有。你一次次地将我从日本兵的手中救出,你一次次的制造我们偶然见面的机会,你默默地在远处观察着我,看着我。这足以证明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对你有着强烈的亲情吸引。”
  顿了顿,面色冰冷的林酒儿接道“为了维持我们之间这亲情吸引,你甚至撒谎说你是抗日间谍,生生将你是日本间谍的事实抹去了。天真幼稚的我竟然真的相信了你。可是你毫无保留的将各种格斗技巧,防御技巧,枪械知识,暗杀知识教授给我,说明你真的是太在意我了,在意我的任何一丝喜怒哀乐。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还会有谁这样在意一个陌生女孩的情绪变化的?”
  林酒儿一步步地走向夜来香。目光灼灼地盯着夜来香的眼睛,林酒儿道“看到你今天的嘶吼,我仿佛看到过去的我自己,那个过去的我和你如此的相像,骄傲着,霸道着,任性着,乖张着,甚至是嚣张着。
  任性的人生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你用你的任性造成我们两人无法挽回的悲剧。你失去了天伦之乐,更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日本间谍,而我则从出生就失去了母爱,虽然我拥有这世界上最博大的母爱,拥有太多人小心翼翼的呵护,但我却用你传给我的骄傲和乖张,任性的剥夺了我那个可怜的妹妹的人生。”
  眼泪不断地滑落下来,林酒儿哭道“永远也无法回到过去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是我造成小爱薇的被拐,是我造成了待我恩重如山的林家的悲剧。”
  目光落在孟水芸的身上,林酒儿哭道“一个将我从梨子江水中救起的女子,给了我这世上最博大最温暖的爱,可我却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了她,让她与亲生的女儿天人永隔。”
  林酒儿悲痛地望着夜来香,哭道“我们错的太多了,小小的我尚且可以悔悟,难道做为我的亲生母亲的你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酒儿,不,酒儿,难道这是真的吗?不,不,这绝不是真的——”夜来香结结巴巴的喃喃道。
  林酒儿将眼泪擦干,默默地转过身去,朝房门走去。在这小小少女的脚即将跨出房门时,林酒儿突然回头望着孟水芸,哭道“娘,你是我永生永世爱着的娘,对不起,我错了。”
  林酒儿终于将脚跨了出去,继续朝前走去。
  “天人阿姨,我来看过你了,这水果是我专门买给你的。我很想叫您一声‘娘’,但是我不能,永远也不能,因为你是一名日本间谍,我最爱的人死在日本人的炮弹下,我恨日军,我无法承认一个双手粘满中国人鲜血的日本间谍是我亲生母亲的事实。真相总是如此残忍,没有再见,只是我们的缘分断了,永远的断了。”
  小小少女的林酒儿的背影如此落寞,孤寂,悲伤。
  夜来香扑向房门,抓住门框,望着林酒儿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孟水芸看着伤心不已的夜来香,道“我走了,我相信你会做出争取的选择,我们期待你的归来。酒儿她在内心里也定然希望你能脱离日本间谍组织,做回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孟水芸走出了房门。
  夜来香扑到客厅正中,跌坐在客厅的地面上,将那本厚厚的相册捧起,手指颤抖地翻动着。
  一张张稚嫩的笑脸,一对对白胖的小脚丫,第一颗乳牙,第一次站立,第一次推动小车,第一次欢快的跑步……
  自己错过了太多。
  泪水打湿了一张张照片。
  突然,双眼红肿的夜来香快速从地上爬起,将相册塞进皮包里,快速跑出了客厅。
  众多的丫鬟婆子们站在草坪上惊惧的望着夜来香。
  夜来香抓起一把手枪指着一个个丫鬟婆子,大喝道“是都想死吗?”
  丫鬟婆子们朝身后退去,全部退到墙角。众人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美的惊人的大明星就是日本美女间谍。
  夜来香的手朝扳机扣去。
  只要自己行踪和身份暴露,就必须射杀这些人。
  手枪颤抖着,颤抖着。
  突然,手枪垂落下来。
  夜来香望着众人,哽咽道“为了我的女儿,我决定放弃射杀,你们都走吧,我很容易后悔的。”
  丫鬟婆子们立即冲出了大门,疯狂奔跑。
  凄然一笑,夜来香抓着皮包走向汽车。
  快速启动,汽车朝大门外穿射去。
  汽车快速朝十六铺开去。
  山谷大火,周妈,山谷大火,周妈……夜来香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默念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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