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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十字架

  被称为竹先生的老太太本名萧竹,表字子檀,号龙山。
  出生在书画世家,留学法国多年,三十八岁归国。
  萧竹对中国画造诣很高,对西洋画也有很深的研究。
  虽然萧竹当着众人的面收了孟水芸做徒弟,但人们都替孟水芸捏了一把汗,因为萧竹脾气古怪,待人冷漠。
  一连几日,萧竹没有跟孟水芸说过一句话。
  孟水芸尴尬地跟在萧竹的身后,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和这个面无表情的老太太交流。
  当萧竹作画时,为避免影响她创作的思路和情绪,孟水芸只好远远地站在角落里,遥望老太太“挥毫泼墨”。
  这一日,孟水芸早早来到绣坊,洒扫,清洁,整理,沏茶。
  日上三竿不见老太太的身影。
  见孟水芸坐卧不安,有人道“竹先生经常不来这里,在家里作画。有时心情不好,也会不来。”
  孟水芸突然有种莫名的不安。
  “萧师傅会不会是病了呢?”
  向其他画师要了萧竹的住址,孟水芸决定去看望这个在所有人眼里不可接近的怪人。
  ……
  萧竹住在云水镇一栋西洋小楼里,院墙上缠绕着令人胆寒的铁丝网。抬头看去,二楼的几个窗户全部被厚厚的深蓝色的窗帘遮挡着。一道厚重的黑色大铁门将这栋西洋小楼彻底封闭起来。
  按动门铃,许久不见有人来开门。
  四望无人,孟水芸着急了。
  难道真的病了?
  回头一看,几个木箱子放在街巷拐角处。
  孟水芸用尽气力将那几个木箱子拖到院墙外,依次叠了起来。
  爬上木箱子,孟水芸低头看了看院墙内的地面,心道:还好是草坪,虽然枯萎了。
  跨过那道铁丝网,孟水芸朝地面跳去。
  刺拉一声,回头看去,自己的罗裙竟然被扯破了。
  疼。
  低头一看,膝盖跌破了,血涌了出来。
  一瘸一拐地来到房门,任凭如何拉拽,都无法将房门打开。
  眼前浮现那个性格古怪的老太太正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孟水芸更加着急起来。
  抓起门边一个铁棍,狠狠砸向门上那块五颜六色的玻璃。
  随着玻璃哗啦一声,屋子里白色的烟雾涌了出来。
  狼狈地钻进房间,顾不得胳膊被玻璃的碎片划伤,头发凌乱的孟水芸急切地将一扇扇房门打开。
  “师傅——师傅——”
  整个一楼没有萧竹的身影,难道是在二楼?
  孟水芸冲向二楼。
  是了,烟雾是从那扇雕刻着花纹的房门里冒出来的。
  孟水芸猛然将房门打开。
  烟雾几乎将她熏倒。
  烟雾中,萧竹正坐在椅子上,将手里的画一张一张地放到面前的火盆里焚烧。
  屋子里杂乱无章地丢弃着许多的画作。
  孟水芸用衣襟捂住鼻子冲向窗户,猛然将窗帘一一拉开,将所有窗户打开。
  阳光倾泻进来。
  萧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孟水芸,道“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翻墙跃入,你弄坏了我的草坪,你弄坏了我的房门。”
  孟水芸尴尬地笑了笑,道“师傅,我以为——”
  “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萧竹站起身来,冷冷道“你以为我病了?你以为我没有人关心?你以为我离群寡居?你以为我在烧炭自杀?”
  “师傅,我——”
  “你走吧,不要进入我的生活。我们的关系仅限制在林家绣坊的画室内。”
  “师傅,我——”
  萧竹转身朝房门外走去,突然,这个六十多的老太太抓住门框,身子朝地面瘫软去。
  “师傅——”
  ……
  萧竹病了。
  尽管萧竹一直拒绝接受任何人帮助和照顾,但孟水芸还是固执地留在了萧竹的身边。
  除了照顾萧竹的饮食起居,闲暇,孟水芸开始整理萧竹家里的画室。
  一本厚厚的画册吸引了孟水芸的注意。
  画册一共二十三张。
  第一张是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孩,胖胖的,可爱之极,褐色的大眼睛,轻微的卷发。婴孩的手中抓着一个精致的十字架。
  第二张是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天真的笑挂在小男孩的脸上,小男孩正在蹒跚学步。一个十字架挂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第三张是一个两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开心地在草地上踢着足球。同样的十字架。
  ……
  第二十三张是一个英俊的外国男子,男子身材偏消瘦,深邃的褐色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红唇,头发泛着丝绸般的光泽。
  男子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
  十字架,为何这些十字架会如此熟悉?
  是了,是那行英文小字。
  “这是我的儿子,如果他还活着,他现在应该二十三岁了。”
  回头看去,却是穿着睡衣,精神疲惫的萧竹。
  萧竹走进画室,躺在摇晃的躺椅上,微微将眼睛闭上。
  “你坐下,听我讲一个不是很美的故事——”
  孟水芸拉过一条小凳子,坐在老人的脚下。
  萧竹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道“二十多岁那年我留学法国学习西洋画法,在大学里结识了一个学习歌剧的英国青年,他叫艾伯特。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他身上的那种贵族气息所吸引。
  他是一个真正的贵族后裔,纯正的英国血统。
  虽然是个英国人,但却向往东方文化,他有着法国人的浪漫。
  我时常感到奇怪,他是如何能将英国人的正统、法国人的浪漫、德国人的严谨,集中到一起的?
  一天,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他拿着一支玫瑰花拦住了我的去路。”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将黑边眼镜拿了下来,用手帕擦了擦眼睛。
  “故事很老套,我们和许多在异国他乡结识的情侣一样,我们相爱了,并住在了一起。
  我憧憬着两人美好的未来,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婚姻,一个稳定的家。
  他从不给我承诺,做为一个独立女性,我怎么能逼迫他去娶我呢?我愿意等待他主动给我一个真正的家。
  突然有一天,他带我去了一个餐厅,他说请我吃最后一顿饭。
  他说他买好了票,吃过这顿饭,他就要离开法国回国了。
  他说他的妻子病重,也许不久于世了,他希望在她最后的日子里陪着他,尽一个丈夫的责任。
  我怎么可以和一个要死的人争呢?
  我喝了三瓶烈酒,这个人走了,走了。
  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有一个计划,我要等他,等他回来找我,我不相信他真的不爱我,真的会放弃我。
  整整十年,在我三十七岁那年,他回到了法国。
  十年后的重逢,让我更加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很怕他会再次突然离开我。
  一天,一个法国女人找到我,她说自己是他的妻子,她希望我能让他回归家庭,她是法国一个农场主的女儿。
  原来他一直在欺骗我。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游戏人生。
  我喜欢上的是一个风流的浪子。
  人就这样奇怪,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失败越不想服输。我像一个赌徒一样,我不相信自己真的被他骗了。
  男人会离开你,会欺骗你,但孩子怎么会骗你呢?
  我想生一个他的孩子,那样,我会觉得我始终都和他在一起。
  一天,他喝醉了,回来将我暴打一顿,他将值钱点儿的东西全部拿走了,包括我的几幅画作。
  他不但玩女人,他还是个赌徒,酒鬼。
  那天夜里,我从租住的那套公寓的顶楼跳了下去。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医生说我有了。”
  老太太萧竹突然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用卖画的收入维持着自己在法国的开销,三十七岁那年,我生下我可爱的儿子小保罗。正当我对人生有了美好期望时,他落魄而狼狈地回来了。他到处翻腾,他到处寻找,最后他盯上了我刚刚满月的儿子。
  在我的小保罗刚满月时,他的亲生父亲,那个高贵的英国贵族后裔将他抢走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寻遍巴黎的大街小巷。
  没有了,没有了,我的小保罗被他的亲生父亲抢走了。”
  老太太萧竹抱着画册大哭起来。
  “十个月后,我在警局贴的告示上看到这个高贵的英国人被击毙的消息,他因为酗酒在街头与人殴斗,被人用猎枪将头射穿了。
  三十八岁那年的秋天,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多年的法国,那个浪漫而又伤痛的国度。
  我的小保罗成了我一辈子的想念,也成了我一辈子的梦魇。
  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不想和任何人接近。我怕再次受到伤害。
  世上,唯一不能骗你的是你手中的笔。只有你笔下的世界是你可以控制的。”
  孟水芸没有想到这个脾气古怪,待人冷漠的老太太竟然有着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突然,孟水芸想起什么。
  她猛然抓住老太太萧竹的手,道“师傅,你每年给小保罗画一张画?”
  这个哭泣的老太太动情地抚摸着画册,道“是啊,每年画一张,如果我的小保罗活着,今年就二十三岁了,可以想像,他该是多么英俊帅气啊。”
  “这个十字架上面的保罗是他的名字?”
  老太太萧竹叹气道“这是我为了庆祝小保罗满月,特意自己设计和手工制作的,这个世上,没有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了。”
  孟水芸猛然站起身来,疯了一样冲出了房间。
  她哭泣着朝荷塘村跑去。
  是了,那个十字架,那个十字架。
  小保罗,那一定是小保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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