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印

  【第二卷】愁似游丝千万缕,倩东风约住[1]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2]
  第二十六章
  凌晨。
  郁烈劝服了簌离暂缓行事,这才从云梦泽离开。他刚出洞庭湖,就见一只小狐狸嗖嗖地朝他跑过来。在奔跑的过程中,小狐狸的身形逐渐抽长、拔高,渐渐变成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
  “殿下。”涂艳山奔到郁烈的身边站定。
  郁烈抬手揪下她衣服上沾着的枯叶,道:“你这又是跑到哪里去了?交给你的事情做完了吗?”
  涂艳山道:“我怕把他藏在天界被人发现,就把他放在凡间了。可是那人嘴很硬,虽然醒过来了,却什么也不说。所以我才来找殿下。”
  “有意思。”郁烈微微一笑,“走吧,带我去看看这位硬骨头。”
  涂艳山带着郁烈来到了这片大陆的西南边陲,这里群峰绵延,人迹罕至,一条河流水色浊黄,在风中没有丝毫波纹。这里是凡间死气最重的地方,相当于是生死交界之地,如果做个比喻的话,就像是连通两个空间的门的门框——谁在走路的时候会去刻意观察门框呢?
  “还算有点聪明。”郁烈夸奖了一句。
  “我修行千年也不是只长个子呀。”涂艳山小声嘀咕,将郁烈领进一处山洞。
  山洞里很昏暗,但这昏暗的光线对走进山洞的两个人来说已经足够。
  郁烈挽了挽衣袖,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和周身的气势却与在天界时截然不同。平日慵懒张合的凤眸如今带上了一点不可言说的兴味——像是猎手对爪下猎物产生的冰冷而残忍的兴趣。
  “把他弄醒。”郁烈冷声道。
  涂艳山已经习惯了郁烈进入“工作状态”时的样子,闻言动作干脆地一扬手,一捧冰水往那人身上兜头浇下。
  被吊在山洞深处的人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
  郁烈走过去,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淡淡地说:“的确有点魔界的味道。”
  黑衣人一偏脑袋挣开了他的手。
  郁烈并不在意,语气轻缓地问:“说说吧,昨天跟踪我们做什么?”
  黑衣人只盯着他,并不言语。
  郁烈轻轻笑了起来,说:“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了。如果现在在天机府,我很乐意慢慢地炮制你。不过现在我赶时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知道,我可没有艳山那样的好脾气。”
  黑衣人突然感到被猛禽盯上的战栗,但是他想了想背后的人,还是保持了沉默。
  很好。
  郁烈抬手,在黑衣人惊愕的视线中,那手掌之上缓缓浮现出了一朵跃动的火焰。
  “琉璃净火?!”他终于绷不住脸上的漠然,脱口而出。
  回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火光。
  灼烧神魂,燃尽一切的火光,有着可融化万物的热度,却是世间最纯净的白色。
  虚空当中一声悦耳悠长的琴鸣,白色的烈焰落到黑衣人身上,猛然变成血一般的鲜红。在惨叫、挣扎和嘶吼中,被捆缚的人听到恶魔絮絮的低语:
  “你是谁?”
  璇玑宫。
  润玉自深眠中醒来,一看天色已然大亮。
  昨日一番悲喜,原以为梦中也不会安稳,谁知却是一夜无梦。他从床榻上坐起,随手披上外袍,低头一看,果然是魇兽伏在自己床边,一副吃饱了的样子,睡得正熟。
  润玉笑了笑,没有把它叫醒。
  出了殿门,邝露正等在门口。见他出来,忙上前问道:“殿下醒了?昨夜休息得可好?”
  润玉点头道,“还好。”
  邝露放下心来。昨天看殿下的脸色实在吓人,虽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她的心中难免担忧。
  “那就好。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殿下去用些吧。”
  “嗯。”润玉一点头,走了几步又问道,“镜城回来了吗?”
  邝露笑道:“傅仙君昨夜值完夜就回来了,还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魇兽找了回来呢。只是眼下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她话音刚落,郁烈就自大门处迈步进来。
  他新换了一身天水碧色的衣衫,愈发显得俊秀飘逸。他看到润玉和邝露正站在回廊这边,就抬腿走了过来。
  “傅仙君。”邝露向他打了个招呼。
  “小露珠~”郁烈朝她摆了摆手,转头对润玉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何事?”
  邝露见两人有事要谈,十分知机地退下了。郁烈道:“昨日在洞庭湖边,抓到了一个黑衣人。观其所穿衣服,有些类似在凡间时我们见到的那一个。方才我去会了会他,是天后的手下,而且和他一般的存在恐怕还有不少。”
  润玉道:“昨日我确实心境不稳。母神想来是派他跟踪我,我却没有发觉。那人现在何处?”
  郁烈道:“审完之后,顺手杀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和之前他遇到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不会因此对自己产生什么厌恶或恐惧。
  而润玉也的确没有对他的行为提出异议,只是道:“母神既然派他来,一定在他身上加了什么手段,你不要因为此事被牵扯进来。”
  郁烈道:“我给他造了一个假现场,天后就算亲自来查,也只会发现他是死在魔族手中,既联想不到洞庭,更联想不到我。只是若他之前就在跟踪你,或许已经和天后传递过消息。从最坏的角度想,洞庭可能已经不是很安全了。”
  润玉点头道:“我今日正要再去一趟洞庭。不管母神是否已经知道消息,为洞庭几万生灵考虑,母亲也不宜再留在那里。”
  “我——”郁烈想要说什么,被润玉温和而坚定地打断了:
  “你留下。”
  郁烈没说话,似乎在犹豫。
  润玉看着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色,轻叹一声,道:“镜城,你留下,好好休息,好吗?我让邝露和我一起去,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好吧。”
  郁烈看着好友离开,等到殿门合上,这才突然身体一软,支撑不住地单膝跪地。
  “咳咳!”
  “殿下!”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南红终于保持不住冷静现身出来,她看着郁烈半跪在地上,青玉石砖上蔓延开一片刺目的血色。
  “别碰我。”郁烈拒绝了她的搀扶,南红自己也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汹涌而出的蓬勃热度,她知道,就算她伸出手去,恐怕也只会在火焰灼烧下损伤神魂。
  可是……
  “为什么……”
  南红虽然不常出现,但她对郁烈的了解其实比涂艳山要多得多。她知道郁烈体内有一种永不熄灭的异火,但是郁烈本身的水系修为完全可以克制它,为何今日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失控?
  “……看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郁烈低声道。
  “是。”南红明白他的意思,不做任何犹豫地推门出去,隐去身形守在门口。
  等到殿中空无一人,郁烈才猛然握紧了手指,手背上青筋暴起,白色烈焰似虚似实自他体内灼灼而出。这火焰看上去剔透纯净,带着冰雪一般的颜色,但它的热度足以融化世间至坚至硬之物。
  它奉郁烈为主,但这也只会保证他不会被火焰灼烧成灰烬,那种侵入骨骼经脉炽烈滚烫的热度并不会因此有丝毫降低。
  烈火焚身,火焰所到之处似乎可以焚尽一切,那种避无可避无处可逃的剧痛让人连开口痛呼的力气都没有。但郁烈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他支撑着最后一缕清明的神智,将神识探入火焰的中心。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印记。
  在火焰的包围中,渐渐浮现出的一个扭曲模糊的黑色印记。
  傀儡印。
  化神巅峰的傀儡印。
  郁烈站在识海中,冷笑一声,自语道:
  “你终于忍不住了。”
  他说完,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一抹印记,但最终只是在它的外围虚虚摩挲了几次。
  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他想。
  想要打草惊蛇、顺藤摸瓜,也要等到先处理完手边的事情。
  他有的是耐心。总有一天他会弄明白,是什么人一直坚持不懈地想要操控自己。
  郁烈退出了识海。
  火焰还没有退去。
  但是被焚烧的剧痛似乎消减了一点,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衣领下散发着盈盈水光。
  郁烈仰躺在地上,下意识地伸手一摸。
  他摸到了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末端坠着一片被缩小的龙鳞。
  郁烈微微一笑,将那枚小小的鳞片握在手心,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睛。
  洞庭。
  “殿下?”邝露看着自家殿下微蹙着眉似乎在想什么,不由轻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润玉一边这样回答,一边难以自禁地回忆起临行前好友不太寻常的脸色以及隐隐压抑着什么的状态。
  郁烈不说,他便不应该去探询,毕竟,就算是亲人之间也要有自己的空间。
  然而话虽如此,总归让人有些担忧。
  “殿下,洞庭到了。”邝露在一旁提醒。
  润玉点点头,暂且将心中的思绪压下,带着小女官一起进入了那微波浩瀚的水面。
  云梦泽一如昨日,庭阶寂寂,四围空无一人。
  修士神识可达千里,而今他们已到门前,大门却依旧紧闭,沉默地表明不想请人入内的态度。
  “殿下——”邝露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自家殿下,生怕他因为生母避而不见而伤心。
  “罢了。”润玉极轻地叹了一声,“当初终究是我……母亲生气也是应该的。”
  “殿下觉得,洞庭君是因为殿下当初离开她,生殿下的气,所以才不肯相认吗?”
  “虽然我根本不记得其中的曲折,但是那夜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跟天后走了,对母亲而言,想必是很深的打击和伤害。”
  “天下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幸福。那个时候,殿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洞庭君最为清楚。我想,她应该能理解殿下当初的选择。”
  她这话刚说完,紧闭的大门就打开了,但走出的并不是期待中的人,而是彦佑领着小泥鳅走了过来。
  彦佑脸上有点无奈,“干娘性倔,还请大殿海涵。”
  “……无妨。几句话,在这儿说也一样。”
  彦佑现在觉得夜神和干娘真是亲母子,这种倔到拉不回来的性子简直一脉相承。但是他也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去阻止,只得让开道路,看着白衣仙君上前几步,一撩衣摆,双膝跪地。
  “昨日,孩儿对母亲说了很多重话,心中深感不安。离开后,孩儿又忆起一些旧事,这才知道,是孩儿错怪了母亲。原来,不是母亲遗弃了孩儿,而是孩儿抛弃了母亲。当时年幼无知,一定伤了母亲的心,润玉惭愧。”
  “如今久别重逢,得见母亲康泰,还有两位出类拔萃的义弟承欢膝下,代为尽孝,润玉心中亦是高兴,亦是自责。孩儿今日不求母亲原谅,但求来日方长。孩儿相信,总有咱们母子相认,得享天伦的一日。”
  洞府内,簌离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终是没有忍住落下了几滴眼泪。
  她多么想出去抱一抱她的孩子,他长得这么大了,自己从没有好好地看看他。他在天宫吃了多少苦才长成现在端方谨慎的样子?她真的很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她从没有生他的气,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是太微错,是自己错……
  但是她不能。
  她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多么艰险的道路。纵使现在她有心回头,但已经做过的事情总会有痕迹,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愿自己的孩子经历先得到再失去的绝望。
  就让她做一个狠心的母亲。在一切首尾没有处理干净之前,她绝不能——
  绝不能与自己的孩儿相见。
  [1]《谒金门·江上路》
  [2]《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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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错(深沉脸),老郁身上也有一个炸。
  第二卷开始了。在这一卷中,润玉即将迎来人生的转折,而郁烈身上的谜团也逐渐显露。两人能否在重重危难之中携手同行?面对那些晦涩难言的旧事,两人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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