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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3

  在陈文强带着李敏搭乘特快列车离开省城的时候, 小会议室里, 轮到了舒院长坐在调研员和他的助手面前了。侧面还有陪坐的唐书记和负责记录的团委秘书小高。
  “舒院长, 我们简单谈谈, 就是前年你们赵大夫导致的那个麻醉意外,你是什么看法。我希望能听到你的实话。”
  舒院长板着脸给了他一个非常正式的回答:“我非常遗憾。”
  然后调研员就看着舒院长, 等舒院长继续往下说。但他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出来舒院长的下文。
  他只好开口道:“你就这么一句话吗?”
  舒院长点点头。
  “意外?真的是意外吗?在此之前,赵大夫并没有做过全麻的。”
  “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独立操作的。”
  “他第一次就出现这样的意外, 你觉得解释得过去吗?”
  “他是主治医师。”
  如果说跟费院长的谈话让调研员被绕得生气,跟舒院长这样不沾染人间烟火的人说话, 他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们省院这两年的意外真是多。妇产科前年死了两个产妇。”
  对这样充满了讽刺语气的的话,舒院长的眼睛略眯了眯,问:“产妇死亡原因你知道吗?”
  那调研员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具体原因。”
  “需要我讲给你吗?”
  “你说。”
  “一例是不适合怀孕的先天性心脏病合并妊娠高血压综合征的产妇, 在基层医院就已经是濒临死亡送来的。还有一例是”
  “停。”调研员伸手止住舒院长,说:“你的意思是说她们是该死的吗?”
  舒院长抿嘴不吭声。
  “她们若不是该死的,那你还把她们的死亡推到意外上?”
  舒院长忽然微笑地发问:“你认为我们省院比协和医院如何?”
  那调研员冷笑起来:“你妄想与协和医院比?”
  “那你知道协和妇产科的死亡率吗?”舒院长给那调研员足够的时间去“想”,在等到他摇头之后, 说:“超过3%。这3%是产妇平均死亡率, 也是阑尾炎手术的死亡率。前年我们省院最多的时候, 一天有二、三十的孩子降生,算上基层送来的那例先心病的产妇,全年只死亡了两位产妇。”
  “你们应该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舒院长无声地笑, 知道笑得说话人不自在了, 他才开口道:“我们的妇产科已经超过了全国第一的协和了。在前年。要想做到100%不死人, 那不是目前人力能达到的。我们不是神仙。目前的医学也做不到那程度。”
  然后他抢在那人开口前说:“要是做得到,卫生部对协和医院的要求,会比你对我们的要求更高。”
  难堪的沉默后,那调研员又问道:“这么说,你是支持临床发生这种意外的死亡了?”
  “我不支持。”
  “那你认为你们省院做的怎么样?”
  “很好。”
  “那还有麻醉意外?”
  这人不是朝着赵大夫来的,是朝着省院来的了。
  舒院长仍旧是不愠不火的态度。“意外的汉语意思就是出乎人的意料。你知道麻醉意外的发生率吗?超过产妇的死亡率。我们省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我听说你们陈院长几百例的开颅手术,至今在手术台上还没出过一例意外。这又是怎么做到了?”
  事情涉及陈文强了,舒院长的眼神不由地就变冰冷了。
  *
  唐院长与舒院长、陈文强共事多年,她立即注意到了舒院长的变化。她担心地看着舒院长,极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舒院长瞥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调研员也发现了舒院长的情绪变化,他好整以暇地旋转着笔帽,等待舒院长的回答。可他没想到,舒院长就是不开口。等他再重复了一遍问话后,舒院长不带情绪地慢慢说话了。
  “就因为神经外科手术是比其他手术更容易出现意外,所以才有陈院长目前在控制手术量,哪怕患者已经排到一两个月之后了,他也坚持每天只做一台手术,每周也减少到最多四台手术。”
  “这样就能避免意外了吗?”
  “我不知道。省院也没有神仙能做预测。”谪仙般的舒院长口吐凡语:“在临床诊疗工作上,我们一直是在先尽人力而后听天意。就是所谓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舒院长,你这想法有些消极了。”
  舒院长摇头表示不赞成他的说法:“我在前面说了先尽人力。这是绝对积极、乐观的无产阶级思想。人终有一死的。更多的疾病,目前的医学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比如狂犬病。又比如死亡率很高、普通百姓比较能接受的心肌梗死。哪怕发生在icu,能抢救过来的也不到50%,甚至更低,但我们还是会竭尽全力去抢救的。”
  “这些与陈院长的神经外科开颅手术是什么关系呢?”
  “神经外科的胶质瘤,即便做了手术,术后复发的几率也比较大,患者的五年生存率也很低。但我们没有因为恶性度高、生存率低就不去救治患者,这就是我才说的尽人力。但患者以后因肿瘤复发、转移而死亡,就是救不了命的客观存在。”
  调研员又旋开笔帽说:“可你们省院的神经外科至今也没发生意外。”
  “你盼着神经外科发生意外?”
  “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这几天调查研究了你们所有手术科室的死亡率,发现这个、嗯,这个是很突出、很特别的。”
  “神经外科啊,目前并没有单独立科。”
  “只是形式上没有单独立科,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单独立科的条件。我没说错吧。对了,舒院长,为什么神经外科没有独立成科呢?”
  “专科大夫的人手不足。”
  “噢,这样啊。这就更令我奇怪了。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神经外科的意外死亡率上吧。像你们省院的普外、骨科、妇产科,都连着发生了数起意外,为什么神经外科没有呢?”
  “你去看看省院的神经外科手术数量,在90年秋之前,每年大概只有不到十例。”
  “为什么?”
  “这十例手术还是陈院长从南方回来以后才有的。在之前遇到需要开颅的手术,我们没有专科大夫,都是转诊去医大的。”
  “所以,你是说没有意外的原因是开展专科手术的时间短?”
  “是与这有关。”
  “那我们今天就先进行到这里吧。”
  舒院长对这调研员的目的开始怀疑了。
  这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
  小包间的气氛非常好。在得知陈文强已经戒烟以后,邱处长做主开了两瓶五粮液。
  金州医学院今晚出面的是一位常务副校长,带了校长办公室的秘书。在座的还有邱处长的副手、学生处的副处长,再有就是将与陈文强联合招收研究生的崔教授,还有一位医学院神经外科的副主任。
  叙过校友的情谊、连喝几杯后,校长再次敬酒,感谢陈文强对母校的支持。
  “客气了。老邱和我是同学,他开口了,我只要能做到,一定是不遗余力的。”陈文强很愿意在这样的场合捧着邱处长。再一个他自家知道自家事儿,接受医学院的实习生,对省院的医疗质量有明显的促进和提高。
  邱处长很开心。不仅是因为陈文强肯捧着自己说话,更因为陈文强实打实地、为建立一个合格的教学点,做了足够的工作。从实习学生的宿舍到食堂的准备,从带教老师的考核到平时的实习教学,方方面面都是落实到实处了。
  这些踏实的工作,在实习学生反馈回来的信息上,就是省院实习点的生活满意度最高,在省院实习外科的学生,出科考试成绩超过了同期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外科的同学。
  这是他邱文渊实打实的工作成绩啊!新开辟的实习点,实习成绩一跃超过了在附院本部的,虽然事后有人说去省院实习的那些学生,是经过两次考试选□□的。
  为这句话,邱处长不惜把欲留校和保送研究生、而在附院外科实习的那些出科考试成绩都翻出来,摆到校长跟前,用数据说话。
  “省院明说不要我们欲留校的和保研的学生过去,他们这些人的成绩是咱们学校应届毕业生里最好的。但出科考试成绩,却没比上去省院实习的。由此可见省院外科的教学实力不比我们附院外科差。”
  校长在邱处长这样的数据面前,自然要肯定省院这个教学点的成绩。说句到家的老实话,医学院目前所拥有的这些实习点,省院是唯一一家能够抬升金州医学院的。其他的教学点,还要靠着医学院拉拔他们呢。
  不仅是名声,还有综合因素的叠加。尤其是毕业分配。能把学生分到省城的、名副其实的省级三甲医院工作,对在校学生是一个促进;对今年的招生工作,他们就在招生简章上刊印了省院是他们的教学实习点。
  多有面子的事情、多能证明实力的事情啊。
  而邱处长就凭省院这一个教学点,一跃成为医学院几位校长最看重的人。灿烂的前程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
  等教学点、毕业生等工作说完以后,在座的崔教授就说起李敏:“陈院长,李敏考了那么高的分数,我是跟你沾光了。这样的苗子,我们很少能碰到的。”
  与他同来的神经外科的副主任也说:“我们学校即便能有考到这么高分数的学生,也是会报医大、或是京城等地去了。”
  陈文强解释道:“我们省院缺人,去年有位省领导的女儿读了在职研究生,小李是第二个。要不是你们提供了这个联合招生的便利,小李也没机会的。”
  邱处长笑着说:“李敏的运气好,正好赶上了。”
  崔主任就问起李敏:“陈院长,小李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吃饭。我还想先见见她呢。能干神经外科的女孩子可罕见。”
  陈文强只好说:“小李怀孕了,她怕孕吐影响大家的。”
  崔教授点点头赞道:“这时候怀孕好。等明年进临床就卸了包袱了。”
  跟过来的校办秘书就凑趣道:“崔教授,研究生怀孕都要休学一年的。你这还赞好?”
  崔教授一摆手说道:“研究生的基础课,是坐着读书的。比起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简直是太轻松了。陈院长,小李这时间算得好,唔,不错,什么都不耽误的。她爱人在哪科?是内科吧?”
  “她爱人是军人,春节才从南疆前线回来。听说就在你们金州这儿驻扎。是石家庄陆指的研究生呢。”
  信息量有点儿大,崔教授表示有点儿不能接受。“军人啊。神经外科本来就很辛苦了,她怎么还嫁了一个军人呢?这 这……”
  陈文强就说:“缘分这事儿说不清的。小李她爱人吧,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小伙子,对李敏也是非常好,你们看了也会喜欢那样的年轻人。他表哥是我们省院病理室的主任。说他79年以能上清华的分数去读了军校,然后年纪轻轻的凭战功当了团长。是战斗英雄呢。”
  但崔教授还是摇头惋惜、唏嘘不止:“她怎么就嫁了个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了!”
  与他同来的副主任就说:“陈院长,我爱人在妇产科工作,那些年我们俩,唉,忙起来俩人谁都顾不上孩子的。最后没耽误工作,但是耽误了孩子……”
  陈文强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咱们这专业是顾了工作就顾不上家。当初为了我定科的事儿,我爱人就从内科转去了理疗室。她和我是大学同学,老邱你知道,她在校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
  邱处长点头,证明陈文强所言不虚。
  崔教授半是怀疑半是期冀地说:“小李不要半途而废才好。”
  校办秘书插话:“她这一个人带孩子,以后还能吃上饭吗?”
  “吃饭啊、家务活等的倒不用担心的。她不做住院总了之后,家里就请了一个小姑娘帮忙。她父母亲都是工程师,过几年就退休了,到时候应该会来省城帮忙带孩子的。其实不止我们神经外科,就是妇产科的工作量也一样不小,回家也都没劲儿做什么家务活了。”
  “是啊是啊。我爱人她们妇产科,一天两台择期手术是正常的。时不时再加一台急诊手术,人就累得差不多了。”
  崔教授见陈文强提到住院总,他就问道:“陈院长,你们神经外科有多少床位?手术量如何?饱和吗?”
  “去年底的那个手术季,差不多每周四五台手术。春节后,我改为每周四台、不再加择期手术了。66张床的病房设计量,现在有四十多个住院患者。待手术的已经排期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那很不错了。比我们附院的患者数量多多了。”
  “我看是省城的地理位置和省级医院名头的影响。在我们科,有很多下面市县上来的患者。还有就是医大附院的神经外科病床也不多,他们那边要排到两个月以后。也分流过来一些患者。”
  “那陈院长,你们科几个大夫?”
  陈文强笑:“上期的实习生都回来,你们问问也能知道的。我也不瞒你们,神经外科实际上只有我和小李。春节后我从骨科借了两个进修大夫,也就是原来在基层医院上过开颅手术的骨科大夫。”
  崔教授和他的副主任对视一眼,明白了省院神经外科的技术实力。但他接着说:“一周四五台的手术,这手术量可不小了。那小李的基本操作过关了吧?她有主刀过开颅手术吗?”
  “小李的手术技巧绝对没问题,前年我就放她开始主刀了。”陈文强见崔教授问起这个,就把李敏做过的手术大概地报了几个。“她去年夏天主刀过肝癌根治术;接着还给你们附院胸外科过去的石主任,配台了好几例成人的心脏瓣膜修补;儿外科的心脏手术她台台参加。
  我们省院年后做了两例断臂再植,我们省院还准备以医院的名义申报科技成果奖。这两台手术,小李都是吻合血管的主力。”
  “那是很不错了。”崔教授频频点头。然后颇为惋惜地说:“陈院长。小李要是个男孩子,你一天会做两台手术吧?”
  “不会。”陈文强很肯定地回答:“省院的开颅手术,前年全年没多少例。基本局限在急诊手术上。这一年多发展的太快。新兴科室,承受不了太多的术后患者,专科护士、特护都跟不上;我也承受不了手术意外的风险。不说我抢了医大的患者,但也确实是老虎嘴里夺食儿了。一旦有人为疏忽等原因引起的意外,可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难以挽回的影响。”
  在座的人都很配合地点头,称赞成陈文强的谨慎。
  话说到了,酒喝到了,约定明天在神经外科教研室复试再见后,宾主尽欢而散。邱处长送陈文强回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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