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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人心

  马车微微一折,香宫顶上一闪一闪的光芒便已经看不见了。
  一直通过一个瞭望孔看着外头的文臻却忽然一怔。
  前头宫墙之上,忽然多了一个衣袖紧束的身影,是永王。
  他往日悠游天下,礼佛拜禅,衣着向来素简风流,如今却有些换了风格,扎束得利落华贵。
  手中一柄紫檀硬弓搭五箭,已满弦。
  林擎也善射,一看那架势和那弓,便眼眸一缩。
  下一瞬五箭如巨扇,带动这天地间咆哮浮沉的冷风枯叶,狂卷而来!
  马车上一阵轧轧连响,负责操纵马车的采桑已经冷静地根据飞箭来的方向,按动机关,几块铁板猛地弹出,护住马车车身。
  但那箭明明飞出的时候分散成扇,却在临近马车的那一霎忽然聚拢,直向着马车中段!
  林擎低喝一声:“不好!”
  那箭五个方向,竟然是冲着那五个最重要的机关口来的!
  永王眼力惊人,那么远,竟然就看出了这五个分别施展蛊毒机关毒液马蜂病毒的要命机关口,竟然要一举击溃!
  这五箭一旦射中,马车机能失去一大半不说,机关爆裂的一大后果很可能是毒液回流,马蜂在车厢内乱撞,那倒霉的就是困在马车内的人!
  这出手可谓精准狠辣至极!
  采桑也看了出来,一声惊叫,但机关口是要随时使用的,再调遮挡已经来不及。何况机关口一旦遮挡,也会立即被周围赶上的士兵所攻击。
  采桑这几年一直在练习驾驭操练这马车,是最熟悉的一个,所以文臻也放心交给她驾驭,此刻这情形,她便出手也来不及了。
  她目光一闪,冲上去,准备一拳一个,自己先把机关毁了!
  好歹把可能逆流的攻击给堵死!
  之后走一步看一步。
  她的拳风已将击出。
  忽然透过马车上透明的琉璃瞭望口,看见外头人影一闪,随后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拳,挥了出去。
  像山花在风中摆舞,柳枝在春雨中摇曳,姿态柔曼却内蕴刚劲,撇捺之间是生命和成长的力量。
  那一拳所至,风一收一静,那五支呼啸凶猛的利箭,竟忽然一顿,然后在那一拳牵引弹动下,再次弹开!
  随后铮铮五声摩擦厉响,五支箭击打在那几块铁板上。
  不过须臾之间,马车一直前行,已经离开了永王可以再次射箭的范围。
  宫墙之上永王在那人影出现的瞬间便微微皱眉,几乎毫不犹豫地再次搭弓,这回箭尖对准了那个忽然搅局的家伙。
  而那人方才出手惊艳,行事却不怎么有章法,人影如乱柳犹自在原地摇摆,伴随着一阵疯狂的大笑之声。
  文臻:“想办法把这人拉上来!”
  马车稍稍一拐,一条勾索抛出,唰地缠住那人的腰,将她拉起。
  下一瞬三箭厉啸着钉在那人刚刚站立过的地面上,火星四溅,青石裂出巴掌宽的缝。
  那人撞入车厢,一个踉跄,文臻扶住,讶声道:“齐云深?”
  疯婆子此刻显然是疯了,满脸灰尘,眼泪冲出两道深深的沟渠,抓住文臻的双臂,呜咽道:“出事了,出事了……”
  文臻还以为她说的是今日之事,心想她那冷宫重华殿确实离这里近,大概受到了惊吓?正想安抚她几句,却听她喃喃道:“阿巧出事了……”
  文臻心中一颤。正待细问,忽听采桑道:“小姐抓紧了!”
  然后马车奔行更快了。
  崩崩几响,几根巨大的铁条从马车车壁里伸出来,将马车捆扎个结结实实!
  文臻一抬头,就看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那是旗手卫大营。
  先前马车撕裂大营而去,此刻带着她和林擎重回,要再次马踏军营。
  重甲士兵已经集齐,手中长矛刃尖雪亮向天,看着那一线烟尘滚滚而来,所有人都眼瞳紧缩。
  旗手卫首领一声长喝:“起——”
  嚓一声,长矛齐齐竖起,再斜斜向前,如一片茂密的刃林,绵延挡住了整条通往宫外的路。
  雪光如潮迭浪而来。
  马车速度不减反增。
  士兵们手臂死死抵着地面,心却伴随着地面的震动而不断颤抖。
  那烟尘里轰然撞来的哪里还像一辆马车!
  那简直像一只浑身披挂铁甲挥舞巨刀随时宰割人命的恶魔!
  披甲的怪马,恐怖的速度,伸缩的铁棍,尖锐的螺旋顶端,刀枪不入的车壁!
  哪怕此刻这矛尖如海,可每个人都在怀疑那细细的长矛又要如何抵挡这出入万军冲杀皇宫的巨魔!
  但是军法队就在身后,手中大刀寒光闪烁,旗手卫首领策马绕阵狂驰,大喊:“后退一步者,斩!”
  下一瞬腾云豹齐齐长嘶,声震耳膜,穿云裂石。
  锁链再次断开,腾云豹跃起,长腿一抬,银色光甲在半空中炫出华丽如彗星的弧线,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顺着那轨迹转过一个半圆。
  再下一瞬腾云豹已经越过长矛之林,长蹄连踢,好几条人影惨呼着被踹了出去,有几个正是军法队的。
  再下一瞬马车轰然撞上了矛林!
  雪亮矛林成片成片挤压倒下,血肉成泥肌骨铺地再次重演!
  不知道谁远远大喊一声:“这是神魔的马车,人力抗不过的,何必要我们送死!”
  这声一出,已经被那马那车来回冲杀碾压得心惊胆战的旗手卫再也坚持不住,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此时离最外层那个被撞了一个大洞的宫墙已经不远。
  但此时大队人马奔驰而来,领先的姚太尉老远便大喝:“百姓驱散!速速将这宫墙修补阻拦!”
  便有人搬了拦马架绊马索等物来布置。
  又有人去驱散百姓。
  百姓却不肯走,有人大声问:“敢问这位官爷,为何要驱散我等,我等聚集此地,只想看看湖州刺史文大人如何忽然失踪了!”
  姚太尉怔了怔,怒道:“什么忽然失踪!文臻明明是天牢囚犯,如今竟然闯狱杀人,撞坏宫墙,你等难道还要包庇那等罪大恶极之人不成!”
  他心烦意乱,只想快些赶走这些碍事的人,无心细说。此时里头呼喊追杀声也传来,隐隐有人喊:“文刺史!莫再如此丧心病狂!你昨日挟持伤害皇妃,打入天牢,如今竟敢公然逃狱,杀伤皇宫护卫无数,你这是要造反吗!”
  百姓们静了一瞬,随即轰然一声。
  什么玩意!
  昨日挟持伤害皇妃?
  昨日文刺史囚车进城,满城百姓都瞧见了的,她怎么个跑到皇宫里去挟持伤害皇妃!
  再想起昨夜离开时,文刺史忠心耿耿却又忧心忡忡,想到之前宜王和神将那忽然的“弑君谋逆”大罪,想到守在宫门前的文刺史的委曲求全,和明知可能遭受皇家迫害依旧丹心不改的忠诚,想到当时大家都心头闪过的不安……
  原来真是这样!
  皇家当真如此无情!
  真的趁百姓都离开后,给文大人胡乱捏造一个罪名,将她秘密地关押了!
  若不是三问书屋的书生不顾一切闯宫,文大人就很可能和神将宜王一样,被秘密地处置了!
  真是无耻之尤!
  百姓们看看急速修补的宫墙,拉开的绊马索,再看看里头黑压压的大军追着孤零零一辆车。
  愤怒在这一霎便如浇了油的火焰,轰地燃着。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兔死狗烹,还要入人以罪,你们要不要脸!”
  “对,要不要脸!”
  “昨儿大人明明才进城!”
  “什么挟持皇妃,你们对大人那样戒备,大人能那么容易进入深宫挟持到皇妃?编造理由也不编个像样点的!”
  “哎哟喂这绊马索绊倒我了!”
  咔嚓一声,绊马索断了。
  “喂喂喂你们堵墙的这个砖头好像偷的是我家的吧!”
  一堆人扑过去,随即砖头乱飞,刚刚补了一些的墙转眼被拆得更大了。
  士兵自然要来阻拦,连带金吾卫和天京府的士兵都冲了过来,奈何百姓人也多,且越来越多,不知何时便扭打在一起,拦马架绊马索乒乒乓乓被扔出人群,姚太尉目瞪口呆,不明白事态何以忽然发展成这样,却又不敢让人对百姓下狠手,皇城之侧,闹起民变不是玩的!
  朝中已经得了急报,定州军哗变,揭出定州军多年克扣军饷苛待军士之事,定州新任刺史还没就任,原定州刺史,现任湖州刺史上表称此事系定州都尉胡作非为暗中吃空饷导致,定州都尉同时上折提交证据指出多年来定州刺史亦曾于此中捞取好处……两人撕咬尚未休,又爆出湖州属官因争夺肥差而买凶杀人一事,此案性质恶劣,新任刺史难辞其咎,朝廷不得不急派御史前往湖州查办。御史还没到达湖州,湖州又出了大事,新任刺史及其亲信官员要将自己的亲属大量塞入随云书院,抢占随云书院入学和察举名额,还要允许金钱售卖随云书院学籍,随云书院学子游行抗议,书院教授集体表示要辞职,刺史勒令必须重新开课,湖州别驾张钺据理力争,被刺史当众推落高台血溅尘埃……湖州百姓当时便民变了,无数人冲上高台,哪怕新任刺史高呼上当表示其间有误会,但利益被侵犯的百姓已经被怒火烧昏了头脑,乱拳之下,上任不过十日的湖州新刺史,亡。
  消息快马昨夜方到天京,几位重臣得知时,只觉如冰水灌顶,浑身僵凉。
  这是文臻的报复,还是燕绥的反击?
  这扇回的耳光,如此沉重凶猛,让人久久震撼,回不过神。
  永王对湖州的经略,已经可称缜密强悍,原以为可以趁文臻急奔天京无暇顾及,朝廷便能稳妥收回湖州,却不想在半月之内,便一败涂地。
  这是第一位在任期死亡的封疆大吏。
  但死的绝不是封疆大吏,死的是整个朝廷从此想要拿回湖州的心!
  从今以后,谁还敢接手湖州?便是去了,也必成傀儡!
  也正是因此,昨夜文臻入大牢,朝廷开紧急会议,不敢对她立即施刑或者审问,怕再次激发了湖州民怨引起大乱。朝廷甚至不得不将受伤的张钺就地提升为湖州刺史,以安百姓之心。
  陛下初登帝位,十分倚重永王殿下,而且姚太尉隐隐听见传言,说是先帝驾崩后,玉玺失踪,陛下继位时无玺。
  无玺便得位不正,这换谁都是心病,若非永王、皇后、太后当时同气连枝,一力扶持,陛下这皇位也未必能坦然坐上。也因此,陛下行事颇有顾忌。
  姚太尉一边想,是谁暗中以湖州博弈天京,令朝廷不敢对文臻下手?一边想这几人手段真是圆熟,湖州民变未平,天京百姓竟也煽动了!
  他只能命令士兵不得下狠手,将人驱赶算完。但随即他便发现不对劲了,这百姓群中明显有人组织,也有高手混杂,每次人群纷乱,就会有人将人们重新组织起来冲击军队,每次军队要将百姓赶开了,发号施令者就会莫名倒下,眼看着几千军队竟然被越来越多的百姓冲散,而全城的百姓似乎都被惊动,都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他心知不好,头顶的汗哗地便下来了。
  因为他还发现了,不知何时,是军队被百姓压着,渐渐离开了那个大洞,而大洞周围所有的拒马,绊马索,碎砖乱石,所有可能引起马车颠簸或者行动不利的物事,都被清理了。
  姚太尉再一看那边,马车已到近前!
  他心中一紧,策马便要冲前,大喝:“人墙上!拦住这条道!别让他们冲出来!”
  但随即他的马一声惨叫,身子前倾,他骨碌碌滚下马,好几双手伸了过来,狠狠把他向外拖。
  姚太尉挣扎不得,嘴里不知怎的被塞了臭袜子,一抬眼看见好几位大臣已经赶过来,其中竟然有刚刚被暗示告老的李相和好久不上朝的单一令,他挥舞着手臂挣扎,想要请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指挥,毕竟这几位向来很得民心民意,李相是文臻任刺史的举荐人,大司空更是文臻老师,他的话,百姓应该会听。
  却见李相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走了过去。
  几双手臂把他拖到墙角,狠狠一扔,姚太尉昏头昏脑睁开眼,人已经不见了,而单一令正笑眯眯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一根手指拎着那臭袜子。
  他急忙抓住老头的袖子:“大司空……大司空……快出来主持大局啊……文臻是您的学生……您好歹劝她悬崖勒马……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单一令:“啊?你说什么?啊?哎,我聋了,听不见啊!”
  姚太尉:“……大司空,昨儿议事房还说你有听他们壁角……”
  单一令:“啊?什么?荸荠?荸荠好吃啊!”
  姚太尉:“……大司空,我不是要和文臻做对。只是护卫宫禁职责所在,而且你瞧她这举动,这是要为难陛下啊,您真要看着您唯一的学生,最优秀的学生,最后没个好收梢吗!”
  单一令忽然不掏耳朵了。
  姚太尉却忽然被老者那幽邃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紧。
  随即便听那自称聋了的老家伙,幽幽地道:“老姚,其实我觉得你才是聋了。林擎和燕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姚太尉忽然哑了口。
  “他们为先帝做过一些什么,别人不知道,咱们可清楚得很,然后呢,收梢呢?”
  姚太尉吸一口气,道:“那是先帝!再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难道就因为这样,文臻便可以撞宫墙劫林擎!林擎燕绥便是没反,她这么一来,也是反了!大司空您一生忠义,是要为这个学生晚节不保吗!”
  单一令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那边挤挤挨挨的人群,就在姚太尉以为他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忽然道:“老夫一生忠义,临到头来,忽然便不知道到底什么叫忠义了。”
  姚太尉默然。
  “但老夫一直知道一点,便是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老夫还知道,有燕绥才能灭门阀,有文臻才能安民心,有林擎才能定边疆。西番未靖,海战犹烈,皇室操戈,世家谋国,东堂四面楚歌,有人犹自为那权位名利擅起刀兵……谁又来为这百姓为这东堂,想一想未来的收梢?”
  姚太尉握紧了手指,只觉得心跳愈烈,头晕目眩。
  单一令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轻轻。
  “老夫永远忠于朝廷,忠于百姓,忠于东堂江山,忠于这自幼浸淫忠孝节义的内心。”
  ……
  姚太尉麻木地爬了起来。
  他没有再往人群中去,也没有再发令调兵指挥,以及下达对百姓暴力阻拦的命令。
  而此时,狂奔的马车里,文臻和林擎已经看见那一片变得更大的洞,那是自由的出口,出口外白云蓝天。
  林擎也看见了,震惊的同时也很是疑惑,道:“居然没有堵上或者放置拒马……”
  随即他便住了口。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狂涌的百姓人群,顶着那些刀枪剑戟把大军往两边推,生生空出一条车道,看见有人在飞快地捡地上的砖头,看见百姓们在马车即将来临时,发出巨大的欢呼。
  文臻在他身边轻轻道:“林帅,你的血和汗从未白流。”
  这是你为之流血流泪流汗的百姓。
  这是你二十余年不曾踏入却用半生来捍卫的天京。
  这才是你一生征战一生奋勇一生抛弃一切的真义。
  我知那一把毒烟寒尽英雄的心。
  可我不愿那二十余年流尽的英雄血在你心中从此成为上位者脚底的碧血。
  我不仅要救你的命,我还要救你的心。我要你看见破损的宫墙,毁去的天牢,看见今日的天京,看见用血肉之躯为你阻拦大军的百姓。
  看见你为之鞠躬尽瘁所奉献的一切。
  并不是皇权无上,并不是冷酷帝心。
  而是这繁华美丽的东堂,这鳞次栉比的天京,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老去的最后一声叹息,都沐浴在你长枪红缨的照拂之下,因你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这才配得上你这半生。
  ……
  轰然一声。
  马车冲出大洞。
  蓝天和白云以及百姓的欢呼笑脸扑面而来。
  文臻唇角微微勾起。
  林擎凝视着那一切,一动不动,眼神柔和,微微闪烁着晶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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