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她呼了口烟,又道:“我还有个条件。”
  韩嵩:“你说。”
  许游:“除了钱,你还要给我留一张可以拿去参展的照片,一定要拍到我满意为止。”
  韩嵩的脸色一下子松了不少,还带着一点喜悦:“好,没问题。”
  许游也笑了下,就站在几步外看着他。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儿。
  直到她转身回到桌边,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这才不经意的问:“你老实回答我,你找我做人体模特……”
  许游边说边走回到相机架前,拿起相机,对准了他的脸。
  等韩嵩脸上露出好奇。
  她这才出其不意的问出下半句:“你的本意,是不是想画我的裸体?”
  就是这一刻。
  许游透过相机,看到了韩嵩表情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从怔忪,到惊讶,到试图遮掩,又到尴尬,甚至与他耳根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颈部。
  许游手里的快门声就没有停过。
  藏在镜头后的那双眼睛,锐利且精准,而她的手指也像是通了电,抓住每一瞬间的感觉,凭着本能抓拍。
  然后,许游透过镜头,看到了韩嵩先是躲闪了几秒钟,转而就像是鼓起了勇气一样,直勾勾地看向她的镜头。
  “我的本意的确如此。但我也知道,你会拒绝。我怕以后你会躲着我走,不给我机会,所以这才退而求其次。雕塑作品我会完成的,我也不会对外说模特是谁,裸体的部分,我……可以靠脑补……”
  “噗。”
  许游没绷住,笑了。
  她放下相机,露出脸上的笑容。
  韩嵩张了张嘴,盯着她说:“你的气质,个性,我真的很想做出来。不过,你是怎么猜到的……”
  许游没应。
  其实韩嵩的心思并不难猜,如果是普通的线稿,韩嵩根本不必大费周章。
  以他的手速和记忆力,两次照面,足以让他捕捉到她的五官和个性特征。
  她也相信,韩嵩私下应该已经画过好几稿了。
  可他不知足,还进一步提出这样的要求,甚至愿意付高价,为的就是获取更多的观察时间,仔细认真的去勾勒。
  那么问题来了,他要仔细勾勒什么呢?
  还不是透过穿着衣服的她,去想象没有穿衣服的模样么?
  大家都是搞艺术的,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了。
  无论是臆想、幻想还是想象,都可以衍生出很多作品。
  许游放下相机,拿起咖啡杯,刚要喝,却发现里面的咖啡又一次凉掉了。
  她撂下一句:“还用猜么,都写在你的脸上了。”
  话落,她就走到角落,将冷掉的咖啡倒掉,转而对了半杯热的。
  等许游折回来,韩嵩的耳朵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红了。
  他深呼吸了几次,轻声问:“你有拍到中意的照片吗?”
  许游端着杯子,瞅着他:“没有。”
  韩嵩有些失望。
  许游说:“没关系,好的照片可遇不可求。”
  韩嵩似乎有些好奇,问:“什么是好的照片?”
  许游:“没有定论,每个人审美不同。有些照片可以触动你,但未必触动得了我,你也是艺术圈的,你应该明白。”
  韩嵩说:“但是有些东西,是会触动大多数人的。”
  许游端着杯子的手一顿,看向他:“你是想说,生老病死。”
  韩嵩点了下头,说:“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个南非的摄影师,他在非洲拍到一个蹲在地上枯瘦如柴,快要死去的小女孩。当时同样在现场等待的还有一只秃鹫。秃鹫也在等待女孩的死亡,她死了,它就有食物了。那个摄影师没有选择救下女孩,而是将这一幕拍了下来。后来,他造舆论的抨击,承受不了压力而选择自杀。”
  这个故事许游自然知道,别说是许游了,哪怕是普通人,有很多人也听过它,那张照片实在太出名了,直到现在对这个圈子的影响力仍然在。
  安静了片刻,韩嵩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许游的眼神很平定,看着他:“我不知道。”
  韩嵩一怔。
  有一瞬间,他是笃定的,他以为她会非常坚定的说选择拍下来。
  韩嵩:不知道?”
  许游:“其实不管我现在告诉你什么样的答案,在事情没有发生的那一刻,这个答案都有一半的机会被推翻。这就好像薛定谔的猫一样,一定是当它就发生在当下,我出于本能做出了选择,那才是真的。在这个故事里,秃鹫已经出现,它是闻到了腐肉的味道,这说明那个小女孩已经走到尽头,就算那个摄影师去救她,她存活下来的概率也几乎为零。可如果他当时选择救了,就算小女孩没救回来,舆论和良心也会放过他,当然那张照片也不就会存在了。所以无论选哪一边,这件事都没有对错,只要问自己会不会后悔就行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媒体还不够发达,这张照片让世人看到了非洲残酷生活的一角,那个小女孩的故事可能每天都在上演,大多数人关心的是那个摄影师没有救人,却对照片里呈现出来的真相视而不见。
  韩嵩跟着说:“没有对错?如果他认为开始的选择是对的,后来就不用选择自杀。”
  许游笑了下:“人生的大多数选择,往往是在两个都很糟糕的选项中选择一个,而不是在对与错里做选择。如果对错是这么容易分辨的,那就是送分题了,还有谁会选错呢?”
  在两个都很糟糕的选项里选择一个?
  韩嵩没接话。
  许游又喝了口咖啡,忽然问:“你知道星野道夫么?”
  韩嵩想了一下,摇头。
  许游说:“他的故事和你刚才讲的差不多,都是面临死亡的选择。他是个自然摄影师,大部分时间都在野外。有一天,他在帐篷里休息,突然闯进来一只愤怒的棕熊。他当时也有两个选择,一是逃跑,但是生存概率和那个小女孩差不多,帐篷的门口只有一个,他根本出不去,还有一个选项,是拿起相机,将怒吼的棕熊拍下来。”
  韩嵩一顿,问:“他选择了后者?”
  许游说:“是本能帮他做了选择。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存活率,他拿起相机,是出于一个自然摄影师的本能。”
  韩嵩安静了半晌:“然后呢?”
  许游耸了下肩:“没有然后,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张照片。”
  韩嵩不说话了,他似乎受到了震动。
  许游说:“没有人知道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如果在这个故事里,即将受到棕熊攻击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么星野道夫选择拿起相机而不是武器,可能也会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救人,而受到舆论的攻击。但当他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时,这张照片却享誉国际。有很多摄影师都很羡慕他,也为他感到唏嘘,甚至有很多人立下豪言壮语,说作为一个摄影人,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而不是苟且的度过残生。但这些说法听听就好了,等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做出的选择,才是最真实的。”
  ***
  许游也没想到,她会和韩嵩聊这么多摄影上的事。
  等韩嵩离开,她一个人坐在棚内发了会儿呆,便收拾好东西,把准备要修的片都拷贝到笔记本里,这才拿着笔记本和手机往褚昭家去。
  算起来,她也有一个礼拜没有去过那边了。
  许游坐在车里,撑着头看着窗外时,还在回想刚才和韩嵩的“闲聊”。
  专业上的事,她原本可以和纪淳说,可以和褚昭说,可以和齐羽臻说,“知己”是很多的。
  但现在,因为纪淳踩线了,她连单独和他多待一分钟都要小心,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又要踩线,做出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的举动。
  而且就算她拒绝了,他也不会放弃。
  齐羽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回到这个圈子做努力,她停笔了一年半,手生了不少,要多琢磨,多练习。
  可她到底是生过孩子,精力和体力都远不如之前,但凡有带你空余的时间,都要去陪齐冬。
  还有褚昭,这半年来他越来越少提到摄影,哪怕是油画都只有寥寥数语。
  他在刻意回避这个圈子。
  所以要不是今天韩嵩突然提起摄影的话题,许游都没有发现,原来她已经“沉默”了这么久。
  没有合适的聊天对象,她宁可不说,也不会随便抓一个人鸡同鸭讲。
  ***
  许游坐的车开到一半,接到了褚昭的微信。
  他推送过来一个定位,说:“今天公司出了点意外,可能要处理到很晚,这是公司后面的商务公寓,你到了以后先吃晚饭,不用等我,我尽快回来。”
  许游没多说什么,只回了一个字:“好。”
  她跟司机改换了地址,就坐在车里发呆。
  直到到了地方,她在前台登记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进门。
  许游就坐在大堂里,拿出手机,正考虑着要不要微信问一下褚昭,他大概是把这茬儿忘掉了。
  就在这时,有人叫她:“许小姐。”
  许游抬眼,见到一个穿着商务套装,十分精明干练的女人走向自己。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随即认出来,是刘晓音,褚昭的助理。
  刘晓音似乎很赶时间,她走到跟前,拿出一张门卡,说:“抱歉,让你久等了,这是褚总吩咐我交给你的。”
  许游垂眸睐了一眼,接过房卡:“谢谢。”
  刘晓音笑了下,飞快的说:“公司还有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
  许游转身上楼。
  电梯和房门都是用房卡来开。
  进了门,许游把东西放下,好奇地四处转了一圈。
  随即她很快就发现,这就是个样板间,所有家具都是配套好的,没什么生活气息,关于褚昭的私人物品很少,只有一些西服套装,一些酒和烟,还有简单的日用品。
  他大概当这里是酒店了。
  许游做了一壶热水,喝了两口,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就把杯子放下,开始翻看客厅、卧室的柜子,甚至连储藏间都不放过。
  她找的并不仔细,只是打开柜门随意翻了几下。
  结果,她没有发现任何相机,哪怕是相纸或者零件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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