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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5

  她好像彻底被旧事碾压过去了。
  最后一扣与温谦良啮合的齿轮,她依依不舍地任它生锈,看它破旧,还是要断裂脱轨,永无回头。
  昨天温至臻显然是送康嘉茵来医院,又看到温谦良座驾,以及这对惜别的旧情人。他不会允许温谦良与她这个“身份不明”的庙街市民有任何再续前缘的机会。更要她彻底绝望到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去献祭于唐家。
  一时间分不清楚,直白的坏与暗昧的坏到底哪个更容易接受?
  曾经以为是前者,如今又偏向后者。
  温至臻年过半百依旧保养得宜,年轻时困顿那几年留下的痕迹早已经洗刷干净。腹部好像怀叁四个月的仔,却也比同龄人好太多,他年轻时就长得俊秀,如果不知他做的恶事,你也会觉得这是一位斯文先生。
  且他是粤剧迷、忠实票友,玩票性质的登台演出也有过,声音即便到了中年,依旧挂着温和,富有慈恩。
  苏绮仿佛应激反应,尖叫吼他:“你收声!不准叫我!”
  温至臻假扮宠溺的长辈,对她的无理大度应对,又像面对精神受到重创的病人下一剂猛药。
  “你不愿面对残酷现实,我理解。可谦良确实知情,不信的话大可以去问他。”
  “当初温氏发展遭遇瓶颈,世谨不愿与我合作赌船业务,你在Childe面前又总是那样骄傲,我们父子俩面对你们苏家人——真的好艰难啊。”
  “如今契爷在温氏等你,如果你能活着从唐家走出来,再斯斯文文与我谈旧事。”
  他强制性地拍拍苏绮的头,“去吧,我看着长大的女仔,让我见识你的能力。”
  一切好像都说得通了。
  温谦良一次次地想要送她出国,又一次次在言语上小心试探,他心虚,他愧疚。以及他默默为自己、为曾经的他们做的所有事,都是明里暗里的偿还。
  苏绮忘记怎么从温至臻的车里下来,裁剪适宜的定制裙装像魑魅的画皮贴在身上,她从骨子里发凉,几次举起电话想要打过去,还是没有那个勇气,一点勇气都没有。
  1987年12月6日,她二十周岁生辰,电影《胭脂扣》上映的第二天,苏家出事。
  那几年温氏经营或许并不顺畅,温至臻野心大,总想重振其父温开麟生前的辉煌,但早些年败掉家产导致温氏好像空中阁楼,底基不稳。
  苏绮在包括学校的所有场合遭遇排挤,只因和Childe拍拖人尽皆知。他以为她高傲,不愿与那些名媛交际,虽然她所表现出来的确实是这样。
  苏宝珍竭力掩饰,脆弱情绪连宝珊都丝毫不知,她把自己全然地伪装起来,可还是露出尾巴无法遮挡。
  她开始与他吵架,甚至变得蛮不讲理,借此维护自己敏感的自尊心。温谦良最不擅长与人红脸争执,只能连连退让。
  那时候十天半月就要一吵,她似乎把这当做情感的宣泄口,讲过很多后悔的狠话。
  可Childe一直都在陪着她啊,全港女孩羡慕的好好男友,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殊不知Pearl与Childe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早就暗衬了他们的结局:如花死去,十二少偷生。
  唐允在办公室为一份报告发愁,唐协亭拨的烫手差事,他最憎恶做书面表达。磕磕绊绊写了几页,烦到忍不住吸烟,又忽然察觉——苏绮还没回来。
  他起身活动,慢悠悠地打电话过去,无人接通。
  距离她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一个钟头。
  唐允又等十分钟,随后打给阿正,要油尖旺一带的手下找他那辆车。
  车子就在伊丽莎白医院门口,毫发无损,只是不见苏绮。
  唐允疑心她出事,虽然一时间想不出来谁会是主谋。弘社各个堂口的马仔都出街去找,直到傍晚也没个线索,好像闷头乌蝇一群。
  他忽然灵光闪现,叫阿正到舆楼去,如果舆楼也没有,那她就是走了。
  阿正骑摩托车飞速赶过去,外门虽然拉下,但锁都没上。他径直入内,空气并不清新,逼得人打了个喷嚏。
  直到里面隔间,苏绮缩在墙角埋头抱住膝盖,阿正看到她裙子缩上去,露大片肌肤像是走光,赶紧移开视线,没看清红肿双眸。
  低咒一声“夭寿”,“阿嫂,你搞什么?弟兄们找你好久,你居然躲在这里。”
  她一言不发,阿正掀开帘子走出去,打给唐允汇报:“找到了,在舆楼。”
  唐允皱眉,“叫她听电话。”
  阿正又进去,目不斜视地弯腰,把电话塞到她手里。
  苏绮缓缓抬起覆在耳边。
  唐允语气不悦,“别耍我,我不钟意搞花样的女人。”
  她沉默应对。
  实际上听到他声音的瞬间鼻头与眼眶一齐发红,刚止住的泪水又在溢出,无声之中打湿双颊。
  他见她不回应,心里更怒,“滚吧,别回来了。”
  唐允以为她偷跑躲他,仿佛他是戏曲中强抢民女的恶霸,他才不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
  没想到苏绮哭叫着开口,把一墙之隔的阿正都吓到。
  她问:“你赶我走?是吗?”
  唐允也要惊掉下巴,不知道如今是何情形,生硬地说:“你怎么了?”
  她兀自用手抹掉眼泪,讲话比刚刚面对温至臻时还要颤抖,“你能不能过来啊……”
  当然能,肯定能。
  唐允撑着面子,明明脚已经走出办公室,嘴里还在说:“Miss苏公然翘班,我好多事没做完。”
  苏绮还在抽泣,上气不接下气的,口齿也不清晰,“你快点吧……我腿麻了……”
  他骂她“没良心”,路上还是闯了两个红灯,赶到庙街。
  昏黄午后,日神与月神在云层背后交替换班,夕阳无限好,电车慢吞吞。
  舆楼时隔近一年重新开门,却不迎客,只有一位穿西装的男人半跪在里间地面,以干净的衫任她胡乱擦拭眼泪与鼻涕。
  苏绮好像濒临窒息的生物在水下寻找氧气,从未那样敞开心扉地依靠唐允,依靠仇人,在全港第一初恋破碎的当天。
  唐允那时在想什么?
  想他好像终于拥有了内心世界,世界里面有苏绮、有花衬衫、有喜怒哀乐,有她对他真心实意地需要——彼此需要,世界宣布完成塑造。
  后来她终于哭累,唐允意外地没有问她缘由,或许他也心虚,讲不出口。
  走出庙街后,路过711便利店,唐允走进去买一盒烟,又带上一瓶冰水,递给她敷肿起的眼睛。苏绮看到地扪牌凤梨罐头,顺便带上一罐,唐允虽然觉得奇怪,还是沉默付账,没讲什么。
  马路边,车子旁,一男一女,中间立着瓶受冷落的冰水,他吸烟,她食罐头。都是中环上班族的打扮,识货的人看得出价值不菲,画面写满随意和颓丧。
  唐允没看过《重庆森林》,阿正也没看过,苏绮与阿诗一起看过。
  金城武吃光30罐凤梨罐头后决定忘记前女友,她认为仪式感足够庄重,肝肠寸断之时确立一个标志,逼自己去面对现实。
  也许将来有一天唐允会看过这部电影,意识到苏绮今天反常原因为何,那也是以后的事情,1994年不必考虑。
  那年秋天,钟亦琛收到一盒写着“温”字的菲林,但因缺乏更直观的证据下搜查令,只能秘密调查不发;
  美兰离开沉浮几十年的香港,回广东老家相亲结婚,唐允买下美兰夜总会,更名“仙都”,生意依旧红火;
  阿诗出院,续租苏绮在庙街的那间单屋,摇身变成仙都夜总会的妈妈桑,不再做皮肉生意。
  又一年港姐竞选即将进入尾声,燥热的温度略微降下,苏绮与唐允在庙街消夜——一年的时间里,另外叁位之间已经萌生又寂灭了复杂恩怨,再难凑在同一张桌吃饭。
  庙街延续刚刚结束的美食节氛围,啤酒大促销,各家老板都在吆喝,游客好多。唐允刚想趁乱牵她的手,就发现人不见了。
  打电话肯定也听不到,他只能顺着人流走,后悔赶在周末出来。
  他一路张望着找她,直到突破人群,在街口看到蹲在一边食烟的苏绮。她显然也看到他,把烟蒂踩灭,站起身来。
  唐允走过去,“你好惬意,完全不找我。”
  她冷静分析,“人好多,当然走出来等你。”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四处张望好蠢,不愿意承认。
  苏绮指了指头顶,硕大的霓虹灯箱,写“同乐桌球城”五个字,色彩斑斓。显然是最近新出现在庙街的一家,排场好大。
  “这么大的灯箱,我就站在下面,你一定看得到我。”
  唐允心头悸动,“那你今后就站在最大的灯箱下等我。”
  原来“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是这样的。
  不由分说地揽她肩膀,想把人带走。苏绮却用双臂搂住他,整个人送进他怀里,非要看他面色尴尬,四目相对。
  她歪头,表情轻浮地问他:“那你会保护我吗?”
  唐允眨了眨眼,“当然会,你跟我,我不罩你谁罩你。”
  更别说他早就应承过她。
  可前提,有一个不变的前提是:她千万不要做让他失望的事。
  “说定了。”
  “嗯。”
  那夜又在家附近看了一场电影——王家卫,《东邪西毒》。
  一开始唐允还有些兴致,黄药师讲可以忘记一切过去的酒,名叫醉生梦死。
  他小声与苏绮耳语:“好犀利,真的有?”
  苏绮回之耳语,呼吸故意打在唐允耳垂上,“有,饮Tequila等同于醉生梦死。”
  唐允忽然就觉得心头好热。
  没过半小时,他头搭在她肩膀,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小憩。明明眼前正在上演刀光剑影,他怎么睡得这么安稳?
  人都是疑心动物,她总觉得他在装睡。
  即便如此,还是低头在他额间印下一吻,看似悄无声息水过无痕。
  唐允则想到某次与阿正对话。
  阿正谨记,爱情是相互需要,那——“她需要你在身边,你需要她什么?”
  “我需要她需要我。”
  “允哥,不要讲绕口令,好无趣。”
  沉默许久,他才开口。
  “我发现她需要我之后,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了。”
  还是个漏洞百出的伪命题,仿佛酒后胡言乱语。
  要不是老师姓唐名允,他黎永正一定要拆了这间补习班——杜绝它继续误人子弟。
  有人说香港不分四季,也有人说香港只有冬夏两季,苏绮看得到四季——譬如冬日十二月上大屿山,和春末四月上大屿山,就是全然不同的体感。
  在这个台风已过、寒流迁移的秋天,她不知第几次从噩梦中惊醒,频繁地梦到温谦良。
  或者说是Childe。
  精神临界崩溃的夜晚,唐允熟睡,她骤然睁开双眼,心脏狂跳——梦中Childe旁观她与宝珊逃亡,宝珊惨遭肥番毒手,她沉在水中探出一只头,Childe举枪上膛,对准她额角,那里有一道流血的伤口。
  如今挂满汗珠,苏绮悄然起身走出卧室,借着月光看到钟表上时针扫到“3”,刚过凌晨叁点。
  比梦中惊醒更可怕的是整点惊醒,冥冥之中的宿命感围绕,诡异又窒息。
  她躲进洗手间,锁住门,再打开淋浴器丢进浴缸,攥着电话坐在马桶盖上。
  似乎犹豫过、挣扎过,还是打给温谦良。
  自从去年错过她一次电话,温谦良再也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虽然第一通他没接到,迷迷茫茫转醒,在苏绮第二次打过去的时候接通,语气沙哑。
  “Pearl,发噩梦?”
  苏绮不语,温谦良赶忙坐起来揉眉头,下意识讲出口:“王子勇斗恶龙,公主如愿获救,不要怕,我在这。”
  小时候的玩笑话,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发噩梦,恶龙吞没公主,王子不知所踪。
  当时温谦良如是安慰她,二十年荏苒,一字不差。
  距离食过凤梨罐头多久?一个月或是两个月,她心如止水。
  苏绮问:“Childe,你有没有做过错事?”
  寂静的午夜,孤独的南山,温谦良骤然清醒,紧张到发一层薄汗。
  她差点以为他睡着了,温谦良才出声。
  “做过。”
  “很久以前了,Pearl,我不想讲。”
  她懂他的意思了。
  她终于放开了他的手,彻底开始在人鬼不分的世界里独立行走。
  预告两个事:1.下章结束1994结束。2.全盘恶人肯定也包括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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