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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夏日来得迟,同悲山上犹然绿树葱茏,日光不可逼近之处,依然是一派幽深的冷意,枝头悬挂的清露,缭绕巍山的薄雾,整座山都似一处深沉的庇护,沉默地笼罩着朝廷通缉、万人唾骂的萧漱华。
  孟浪所说的会在山脚接人上山显然只是个笑话,若不是知道他身份的只有暂且不愿再参与此事的宋家人,他恨不得天天绕着镇子快走一百圈以保有心人不会靠着跟踪他来找到那座横空出世的同悲山。
  萧同悲和萧漱华的关系依然是针尖对麦芒,老的没个好脸,小的也绝不折腰,唯一的变化是萧漱华不再关心这小子对自己的态度,只顾一个劲儿地折磨他,除非孟浪提前回到山里,吓得面色苍白地跑过来求情,否则萧漱华恨不能天天都把萧同悲折腾得晕厥过去。
  “你要学着撒娇呀。”孟浪捧着萧同悲一张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脸,心疼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给自家小师弟上药。
  萧同悲不动声色,等孟浪上完药,才扑进他怀里,闷闷地喊说:“疼。”
  孟浪哭笑不得:“不是给我撒娇,是给师父撒娇。”
  萧同悲又不做声了。
  封沉善不愧为天下第一,各门各派被他邀请来华都一道聚了几日,朝廷百官噤若寒蝉,寝食难安,倒也不怪他们草木皆兵,毕竟封沉善这老头振臂一呼就是大半个江湖,远远看着颇有几分要换个朝廷班子的架势。当今的崇德帝说好听些是性格仁德,不好听就是软弱无能,若这些江湖流氓真的起来闹事,恐怕崇德帝能吓得第一个尿裤子。
  但这群莽夫聚了好几天,住在华都最好的酒楼,顿顿山珍海味,连自诩清正的文官们都有些垂涎欲滴,最后才听见封沉善从那幢金子砌的酒楼里发出悠悠一声叹:“诸君能如此想自然最好不过。”
  崇德帝坐在御书房里,欲哭无泪地看着自己的一班股肱之臣:“他们到底怎么想?”
  忠臣们面面相觑,半天咬不下个字来,只能磕头道:“陛下安心,郑统领可是武状元出身,武功高强,况且麾下三千御林军,那萧漱华绝不敢造次。”
  “萧漱华杀了多少朝廷命官,难道朕就这样息事宁人?”
  崇德帝等了半晌,没等来回应,只看见臣子们为难的神色,终于长叹一声:“罢了,且听天命罢。”
  萧漱华就像一阵时疫,即便也曾安稳过一段时日,但在他现今名声大噪的同时,走到任何一处,都能激起无数人发自心底的恐慌。
  封沉善宴请百家之后,萧漱华似乎回了点精神,偶尔也会时不时地进去华都,喝酒作乐也好,寻衅滋事也好,银两如流水一般花得精光,但孟浪知道拦不住,也不敢拦,只能尽力多做些活,期求萧漱华能在某一天回过神来,良心发现,至少对萧同悲稍微好点儿。
  孟浪除却替人做些苦力,也会做些字画送去贱卖,可惜他的文采虽然不差,可在华都也不过尔尔,不仅难有一夜成名、洛阳纸贵的奢望,更是常常因着所写皆是过时风物而被骂成是不入流的陈词滥调。
  而他只敢瑟瑟地赔笑。
  日子难过也没什么打紧的,至少还有得过。
  孟浪蹲在河边,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拍了拍,又冲着如镜的河面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但河里那个他却笑得有些假,一双莹亮的眼眸底下全是乌青,一袭白衫洗了不知道多少遍,看上去薄如脆纸,裹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好像随时都可能被山风卷得稀烂。
  孟浪振作了精神,手心却不自觉地发凉,虽是晴天,可山上的寒气还没褪尽,他身上穿的那一件实在是难堪寒风。
  孟浪盯着河面映出的自己,突然觉得那张可怜兮兮的笑脸有点讨嫌——既不如萧漱华来得昳丽无双,也不像寻常男子那般英挺俊美,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每一寸都透着穷酸和疲惫。他好像萧漱华从垃圾堆里随手捡出来的一件玩意儿,即使有幸跟着守真君这样天下共瞩的神仙人物,也摆脱不了骨子里散出来的酸臭。
  江湖上常有人说,守真君一笑,天下人都该为他折腰。
  可他算个什么东西?笑或不笑,也没那么多人愿意关心,只是他笑着,多少能有点喜庆的意思,省得苦大仇深一张脸,连萧漱华都不想留他。
  孟浪心思转来转去,已经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萧漱华何以成长为如此天下无双的绝色,一睥一睨都含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和狂意,可他口口声声喊着师父,也不过比他小上七八岁罢了。
  “你在做什么?”
  孟浪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只腿踩进河里了,连忙吓得一个后退,张皇失措地回头,正看见板着一张脸,专注地凝望他的萧同悲。
  “啊、啊,没做什么,在想等会儿把衣服拿过来洗了。”
  萧同悲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我看到你快下河里去了,你之前说河很深。”
  “嗯?你看错了吧,我是想顺便洗个脚。”孟浪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又扶着他的后背,“走啦,今晚想吃什么?”
  “烤鱼。”
  “又吃烤鱼,吃不腻啊。不如我教你吧,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做给师父吃。”
  萧同悲本来跟着他走了几步,听见这话又猛地顿住脚,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孟浪没推动,也低下头看他:“怎么了?”
  萧同悲开口道:“你做。”
  孟浪被他惹得一阵好笑:“好好,我做。可我也不能给你做一辈子啊。”
  “可以。”萧同悲揪着他的袖子,眼睛亮亮的。
  孟浪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脸:“那我给你做这么久吃的,还给你洗衣服,你是不是该说谢谢师兄?”
  萧同悲又不说话了。
  孟浪等了一会儿,看这小子直接把头都低下去,浑像无事发生,只好作罢。
  萧同悲才说:“元元。”
  孟浪好好地走着路,差点自己绊自己一脚,愣愣地回过眼来:“什么?”
  萧同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孟浪碰了个钉子,只好揉了他的头发一把:“不准这样叫。师兄叫孟浪。”
  萧同悲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脸当即一变,小小的眉头像是打了结,小孩子嫣红的唇也咬得死紧,孟浪吓了一跳,又听见萧同悲赌气一样,一字一顿地喊:“元、元。”
  “......”孟浪有点无力,又有点想笑,只能蹲下来拍他的脸,“松开,咬破皮怎么办...随你怎么叫吧,但是不准被师父听到。”
  萧同悲点点头,眉毛和牙都松开了,又恢复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跟在孟浪屁股后边。孟浪忽然想起他脚上那些伤,也怕他又突然停住脚步,索性弯腰把他抱起来,让他搂着自己脖子,走起来也更方便。
  小孩子一团软软的肉就伏在他怀里,烫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间。
  萧同悲突然动了动,飞快地贴在他耳边再说了一遍:“谢谢元元。”
  孟浪身形一滞,险些连手都一软,浑身都泛起羞赧的绯红,甚至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孟浪只疑心自己是抱了一锅沸腾的水,否则哪里会热到这种地步。
  但他嘴角忽然勾了勾,在河边无论如何也显得尴尬的笑容,突然真实了许多。
  日子难过又如何呢,大家各有各的过法。
  无论萧漱华和萧同悲是怎样想,但他只想让他俩过得更好一点,这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萧漱华一如往常地喝了不少的酒,醉眼朦胧地觑着由远及近的两抹身影,孟浪看了会儿满地碎裂的酒坛,在心底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替他收拾了遍地狼藉,萧同悲立在一旁,眉眼间隐隐约约透着些不耐,但两个大人都没有在意,萧漱华只在意他的酒。
  孟浪悄悄搬走了几坛还未启封的酒,又用手捡起满地的碎瓷片,萧同悲也走过去帮他,孟浪连忙把他手一推:“当心受伤,我来就行,你去练功。”
  萧漱华眼睑一掀,对他俩兄友弟恭的模样嗤之以鼻:“他是你祖宗?你做得,他自然也做得。”
  “师父,他年纪小,皮肤嫩...”
  萧同悲打断他,冷冷地递给萧漱华一眼:“那你怎么做不得?”
  萧漱华和孟浪俱是一愣,孟浪更是一颗心都悬上了喉咙,连忙把萧同悲往身后挡,但萧漱华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而是眯起眼,糊里糊涂地望着孟浪。孟浪一身的白衣投进他一对眼眸,虚虚实实地凝作一抹久别未逢的身影,萧漱华动了动唇,声音轻若蚊讷:“孟郎...”
  孟浪一时听岔了耳朵,应道:“我在!”
  萧漱华忽地站起身来,眼神凌厉如刀,他浑浑噩噩地立着,一眼剜向噤若寒蝉的孟浪,突然猛地踢翻地上的酒坛,清脆的碎裂声次第冲进孟浪耳朵里,孟浪不由自主地护着萧同悲后退了一步,萧漱华恶狠狠地指向他,眼里却莫名地镀了一层水光,小巧的喉结滑动几次,最终才化成一句愤怒的诘问:“你在?你在?”
  孟浪不敢做声,萧漱华又踹翻了几坛酒,直到整个洞穴里再也没有完整的酒坛,孟浪才看见他抬手挡住双眼,仰着头,似乎在隐忍什么情绪。
  孟浪看着他苍白而修长的脖颈,喉结就像洪波中左右为难的孤岛,如萧漱华一般跌入绝望无助的境地,忽然想到,如果在这时候掐住萧漱华的脖子,是不是就能置这个男人为死地?
  ——无所不能的守真君也会这么脆弱吗?
  孟浪垂下眼睫,拎着萧同悲的衣领,两人一道轻悄地退出洞府,萧同悲拉了拉他的袖子,冲他眨眨眼。
  孟浪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却不知为何,不太愿意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萧同悲果然开口了:“元元,他说的是孟无悲吗?”
  孟浪本想装聋作哑,他确实知道不少逸闻,但这毕竟是有违纲常之事,而且伤了萧漱华的颜面,无论如何都不该和一个小孩子多说。但萧同悲的眼神紧紧地粘着他,沉默地逼迫他给出答案,孟浪无可奈何,只能微不可见地一点首。
  萧同悲顿了顿:“那我和这座山...”
  孟浪道:“是他的寄托。”
  “那你呢?”
  孟浪不做声了,他忽然怀疑当时那群悍匪把他吓成了内伤,不然他现在怎么会连呼吸都觉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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