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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颜家宝拉开车门朝副驾里咣当一坐,“呼!这温差也太大了。刚我去——我/操。”
  “操/谁?嘴给你撕三瓣。”岑遥低头翻看袋子里的两杯奶茶,“珍珠跟,呃,三兄弟。哎为什么这个奶茶要叫三兄弟啊?”
  “因为里面有珍珠布丁,跟红豆,一二三,三种嘛......就三兄弟......”越说越小声。
  颜家宝打小戳管子不太行,十次九次呲一身。岑遥则稳准狠,“烫。”
  颜家宝接过杯子在手里滚,“你,没,在店?”
  “没。”岑遥挂挡。新桥机场停车库胀满,他在细隙里摸索出路。
  “呃,超哥呢?”
  “死了。”岑遥转方向,“我亲手处决的,先放血,再分尸,一共八十多块,装蛇皮袋里扔南淝河了。还算比较沉,我猜他要到后天才能漂上来,我会先去自首。”
  颜家宝垂头没吱声:你绝对就个潜在犯!
  “怎么样?他。我去的时候感觉就半条命,喘起来像个破风箱。”
  她嗫嚅:“还好。”嘎达嘎达扳动拇指。
  “那是看见你来精神了。”
  “可能是。”
  “他哭没?你爸。”
  “哭了。”
  “哧,猜就是。我看他心里想啊,‘哎我总算能瞑目了我宝成大姑娘了’。有的爸爸就是看女儿像小情人。你可信?病秧子能长寿,有的看着倒生龙活虎,唰就没了。”
  没话说,惭愧啊。
  “家宝,我跟你讲件事,你不要哭。”
  她轻微迟滞加错愕,“呃、啊?什么?”
  “我前几天去做了胃镜,这段时间一直好痛,早上想吐。今天拿到报告单了,说是癌。”
  颜家宝面庞维持的那股鲜活刹那凋掉,脸陡然转白转红,颧小肌降眉肌搐缩,张嘴要说,唇齿无力发气声。两股泪瞬即落下来。岑遥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哎。”岑遥不是要惹哭她,忙拽纸解释:“哎骗你的骗你的,不是癌,就胃炎。”
  石火电光,颜家宝抓湛超车头的狗摆件朝他掷,“日/你妈!!”
  “操/你妈!”岑遥偏头躲,危险驾驶,“我妈不就你妈?!”
  “日/你奶奶的头!”
  “我奶奶/头就你奶奶/头!”
  在这么说下去就没个完了。掰指头算:兄妹近十年没掐过架。太过互爱或总是退守会很疲惫。这样不亲睦不可理喻不彼此怙恃的时刻,不需看头顾尾,是最没意境亦最轻盈的超度。“个小兔崽子!”岑遥停车放刹空出两手,公公平平和她对打。不定手多狠,但肯定不让你舒服,掐拧扯撕,各自一套下三路身法,都很欠。从外部看车体规律的震颤,过路人脑际泛不雅的涟漪。约几分钟后休战,颜家宝短发炸成鸡扒窝,岑遥嘶嘶按着鼻梁的抓痕。逾刻两个人同时咧开嘴:“你妈!”“你妈!”接着喘。
  颜家宝垂头数塑料袋里大大小小的药盒,又抽鼻子垂泪:“埃索美拉唑抑酸时间相对长一点,但最好自己克服,抑酸药不要总吃。”
  岑遥不管她是哭还是不哭了,停车吸烟,姿势很丑。雾缭缭的他面孔看不清,“是药三分毒嘛。哎,你学三年护理就记住个这个?”
  她瞪他,红红鼻头,他好久没见她少女的样子,“哎,我还要现在背书给你听啊?”
  岑遥不答话,扭头看窗外风景——不算风景——阴霾天下一架刚起飞的客机。
  他以滑稽口吻再提:“我很生气你去深圳这件事。”
  她以退为进:“我道歉,我错了,哥,我该死。”
  “你为什么不觉得你有错呢?颜家宝,我生气就会胃疼,搞不好真的会癌起来。”
  “为什么你恨我就要恨?”她语文打上高中没上过九十,也许是跟湛超鬼混久了,承袭他诗意,罕见不带脏字把话说得如此曲折:“你痛得这么刻骨铭心,在别人眼里就是笑话,在我这里就只是个说法。他走的时候我才小学诶,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哥,因为我很爱你,所以我也会说我恨他。但我的心里话是,我真的很想见他,我想知道我爸爸现在长什么样,为什么他不是个好人。”很像台词。
  岑遥诧异之后沉默,不是被说服,只是接受了这个理由,“也对。”他又伸手掀她头帘说:“你爸爸不应该是我么?”“去死。”都开始笑。
  其实说没有心结是不可能的,只是因为惯性,又再次选择互爱与退守。
  隔天的事,岑遥就只能觉得是徐静承的“阴谋”。永达又开业主大会,刘唐的讲稿是文秘起草,必有几次妆饰,他言辞恳切更甚至字字珠玑,剥掉外面一层皮意思其实是:管美君是永达之耻;你们不要学;学了也是自食其果和永达无关;总之要守法啦。业主分到一只塑料凳,岑遥左腿翘右听得眼迷瞪。小何戳他。他耸眉,坐正,清嗓子,看刘唐,想他这件西装骚唧唧,应该是华伦天奴,商场里跑来跑去不怕起皱吗怪贵的;想他有没有阳痿啊,快六十了吧就算做也就几分钟的事;想朱倩不会也被他怎样过吧?乱糟糟一堆鄙意、恶意。突然舌根一酸想吐,湛超正好来电话,他捂着嘴遁了。
  “嗯?”咽几口唾沫呕意就没了。
  “徐静承那个大傻/逼!”湛超在那头吼,看得出很躁狂了,猛在鸣笛,“直接就把我拉进群了!都他妈没跟我说!”
  “什么群?”
  “同学群!”
  据传鲁剑飞混得不错,近几年突然出现是连锁生鲜品牌,他是董事兼法人。不知出于何意地,他突然出现,建群撺掇饭局。居然很快就说定了时间和酒店,徐静承可能觉得可去,但也的确需要一点垫背。湛超骂不迭:“看我见到他不掟他两拳。”
  感觉这几年目及及所闻无一不在把同学聚会妖魔化,且是愈近中年愈不堪。金碧辉煌一间大包,晶亮顶灯晶亮杯盘映着不同面貌,但总结下来只有投机者、失败者与已意志从神的诺斯替主义者三种人,唾液间抛来抛去的话题更无非是金钱与性,或是玄异可悲的成功学,我很好,等于我不好。同学会变动物世界,弥漫开腐臭味,结束后甚至会促成几段婚外情。看多了,实在让将要参加的人心有戚戚焉。
  湛超从来没有免俗,他也怕,在厕所里磨蹭:“这套可以吗?”
  他这几年跑车子,穿衣还是偏休闲偏运动。他是棒球衫、工装裤、万斯鞋,装逼的落拓风,搞不好去飞叶子溜冰的模样,有点神似痛仰的高虎,看起来虽然不多精英,但品位从来没差过。岑遥不去,幸灾乐祸。他倚着厕所门框笑嘻嘻:“你虽然不是庐阳区首贵了,但你首帅还是可以的。仅限我认为啊。”
  又问:“钱越去吗?”
  “说已经移民了吧,博士诶他。”
  “哦。”
  湛超挑眉:“我和你的名字在五中,永远是连在一起的。”意思说你即算人不在,今晚也免不掉被议论、被怀念。
  “so?”岑遥耸肩,“我比较乐观,听不见就是没有,随你背后说破天。”
  “我本来想说,谁议论你我就揍谁。”湛超手蘸水抓了抓头顶几根毛,突然笑:“不过我觉得我应该没那么伟大,我还是不吹牛逼了。”
  岑遥看着他咯咯笑,抬腿踢了他腚一脚。
  根据薛定谔定律,你越如临大敌,越卵子事没有。路上有点堵,湛超操了,他迟到就得众目睽睽进包厢,悄咪咪溜进去吃了跑完全没可能。只是他错了,去到时并没有开席,人来得不算齐,稀拉拉二十多个,推门进屋笑容满面刹那,看过来的人也不多,两男一女,湛超真的记不得了,好像两个姓李一个姓苏——有个真的是漂亮,记得是班花兼课代表吧?皮肤真的好,莹莹有光,神容温和有倦意,弯腰追她满地乱跑的孩子。包厢南墙上挂了横幅:三载同窗仍挥斥方遒,遥想当年热血沸腾。感觉写得好悲凉。
  徐静承到得早些,看见他来从三人的寒暄里抽身,浮木一般靠近湛超这根,说:“就等你在!”
  “滚。”湛超攮他肚子,“我操/你妈。”
  徐静承手合十,跟他接耳窃声:“发正你也早知道我利己又虚伪。”
  “你怎么不拖你同桌儿下水呢?”
  徐静承笑嘻嘻:“我跟他做朋友,跟你不是呗。”
  湛超那年肄业,一是家道陡生变故,二是传他和某某维持不伦关系,还深情得不肯割舍。可他帅啊,肆意啊诗意啊,少年时代惹人仰望,近中年曲折又赋予他人不可捉摸的故事性。巨湖里苟安三十年,谁夜里都有异梦,结果见过得人过于多,有一盏灯罩住的,在发亮的,稍微值得我们停下来想的,要么他“特权”,要么他“离奇。”湛超显然后者。他被徐静承带去沙发的一簇人中,瞬间激一阵复杂多义的微沸。
  “哇,你都没有变诶!”女声。
  “哟湛超啊!哎哪讲没变?我都没认出。”男声。
  “搞什么行业?”女声。
  “帅,帅,真的,大高个高鼻梁,我就记着你这张脸在。”男声。
  摆笑脸好累哦,湛超一一应、回答,接着散烟。居然大家都抽。徐静承在他身边不过是个稍稍事业有成的中产而已,没故事,无趣,寡。——但也就不必区分善意与恶意,算是万幸。
  陡然传来一声喊:“超哥!!”
  湛超脸麻了,很不知是坦然还是窘促地,面对这胖子。我根本不可能嫉妒你,但你要讶异或怜悯我如今的处境我还是会不爽,虽然我并不赚得寥寥只不过要看起脸色趋奉他人躲起老警。还真是有点惨。可谁让你原先只是我身边马仔似的一个人呢?还学习烂,砍过你爸,还蹲过牢,还不好看。你居然人模狗样了。我们就不该见!
  “猴子!”湛超起身,手搓搓大腿,做惊喜貌。
  “超哥!还以为你肯定来不了!”鲁剑飞猛握住湛超手,捏得极大力。接着又一扥,来了个踮脚的拥抱。
  湛超看见他发顶些微稀落了。他突然有点噎话,僵在那里。
  他见这胖子眉眼并不多狡狯,反而比自己更沧桑。这胖子皱眉,红了眼眶,抖着嗓子说:“超哥,可听说了?贺磊没了,胃癌走的。我真难受,咱们明明一般大呀!”
  真他妈不按常理出牌。
  岑遥电话确定湛超找代驾不用接,才耐性在厨房里煮东西。半颗柠檬,三粒黄冰糖,沸足三分钟,据说能解酒,鬼知道也许是伪科学。等这水温掉又彻底冷却,湛超才到家。岑遥开门,扑鼻的酒味混杂植物气味。入目一大团粉紫的花,乍一下都看见湛超人在哪儿。
  “这什么?”岑遥抱过花皱眉,“这么多?!”
  “绣球!有十五支。老板说花语是希望。”
  “你他妈捡钱了吧?”
  湛超身形不稳,没少喝,换了鞋就一屁股砸进沙发里躺尸,“我就看他好看。”
  “关键,没那么多花瓶。”岑遥闻了闻,蛮香的。
  “我明天买。”
  “你拉倒吧个败家种。”岑遥说,“有啤酒瓶。”
  “遥遥好聪明,过日子能手。”
  “闭嘴躺着吧你。”又说:“我靠,你买的啥,这支,还这支,都蔫了来瞪狗眼看看。”
  “正常,要泡水。”他食指抵着额头,“老板说整根浸在水里,一晚就活泛了。”
  ”行。“岑遥进厕所,“你买捧大爷回来让我伺候呗?”
  关键哪里有这么大容器浸水啊操!琢磨片刻,岑遥开了浴缸龙头。奢一把。
  水柱细小怕冲落瓣子。他蹲浴缸边,看水平面没过半。花真的被水淹,看起来反而凄凉,像种祭。大团粉紫粉蓝洇开怕水会被染色。他隔着厕门跟湛超讲话,“怎么样?受辱没有?”
  “啊?”
  问第二遍就不算玩笑了,“啊个屁。”
  “赵明明在遵义支教,平常做摄影师,还蛮有风格的。”
  “谁?”岑遥又突然有灵光:“噢噢,他,呃,个子不高,肿眼泡。”
  “嗯。”
  “那也未必很自在吧......”高阶的凌辱是推测你可能不幸福,“你也想支教?”
  “好几年前想过。”
  “你是怜悯心还是想避世?”
  “都有吧?”湛超说,“回来路上我还在想,你之前说,我应该去过点不一样的人生。”
  岑遥咬牙,“是啊,我老早就说过,你——”
  “可我就是唯爱情至上啊我又改不掉嘛!”他听起来好委屈,好委屈,“我的幸福都在你身上。可以啊,不一样的人生,你跟我一起!嗯?不然我不干。”
  岑遥出厕所哒哒哒过去,跳坐到他身上捧着他脸,“没出息。”
  “是啊。”他嘟囔。
  “干/我,我要,不要套套。”
  两个人一晚射得腿肚子发软。隔天起床,湛超左颊隆起像偷藏了颗小糖,一按嗷嗷喊痛。八成是酒精催熟了智齿,岑遥抱着被子笑得流眼泪,喊他小仓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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