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女子
李枢瑾踌躇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问道:“母亲, 您要不要见见唐媱?”
虽说母亲不想下山, 他还是希望母亲见一见唐媱, 那毕竟将是他以后携手一生的发妻, 是他一辈子要疼宠入骨的姑娘。
谁知道他刚补了一句唐媱也在嘉福寺, 大将军夫人面色发白, 闭上了眼睛, 无声泪流满面,双手不住得颤动。
“嗒!”燃尽的檀香从顶部坠落在香案上,细小的声音在空寂的佛殿分外明显, 如同石子砸入平静无波的水面。
李枢瑾茫然得看着大将军夫人,惊醒过来,他快步走上前站到大将军夫人跟前, 手足无措得手掌虚虚悬在大将军夫人背上不敢落下去, 凤眸颤动唇角紧抿低哑喊了声:“母亲。”
他唇角绷成一条直线,牙齿咬着内腮控制情绪, 悬在大将军夫人背上的手拳了又松, 良久, 他拿出一个帕子轻轻拭了拭大将军夫人的眼角。
“母亲, 您如果不想见, ”李枢瑾停顿了一瞬接着道:“不见即可。”
他的声音低哑,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悲怆, 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尖深陷掌心。
“不。”大将军夫人听见耳边的低声,摇头将眼前的影像甩去, 她慢慢睁开眼睛, 泪眼朦胧。
她接过李枢瑾的帕子侧过脸将泪珠拭去,再转过脸时又是端庄优雅的美人,她唇角勉强挂上一个柔和的笑容,柔声道:“瑾儿理解错了。”
她神色收敛得很好,望向李枢瑾是面上神态慈祥柔和,声音也轻柔,她缓缓说道:“瑾儿选定的妻子为娘当然愿意见见,只是你们尚未举行仪式,不知道唐家姑娘介意不介意?”
她确实是想要见见唐媱,这一世。
她上一世开始的时候前期也未见过唐家姑娘,只后来看到了面容苍白神情悲怆的唐媱,可是那时她听信了谗言,鬼迷了心窍,并不同情唐媱。
大将军夫人敛住了眼眸深处的悲伤和后悔,她拉住李枢瑾的手轻声道:“瑾儿你去问问唐家姑娘,她愿意你就将她带来,她如果不愿意,为娘也理解。”
虽然一切都定了,毕竟没有举行婚礼,她担忧唐家姑娘有顾虑。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她心中胆怯,理亏于人,不敢妄作要求,不然以她的身份要求已经大势已定的姑娘来拜见有何不可。
“好。”李枢瑾点头应下,眉间舒展了些,他原以为他母亲不愿下山也不愿见一见他未来的妻子。
他与大将军夫人亲情不如武亲王和武亲王妃,从他固执得称呼武亲王和武亲王妃“爷爷奶奶”可见一斑。
“母亲。”李枢瑾唇角轻抿,目光落在大将军夫人满头银发上,他眉头不由得团皱起来:“母亲,您的头发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里都是担忧,想了想,小心翼翼建议道:“如果您不愿意下山,我请洪珂上山为您医治。”
洪珂虽然年轻,可是他祖父是太医院太医署令,医术超群,洪珂年少有为,医术与太医署令相比不遑多让,只是不愿意入职太医院。
“不用了。”大将军夫人摇头拒绝了李枢瑾的提议,她轻轻抬手摸了摸额角的银发,眼眸划过流光轻笑道:“没什么大事,是为娘引以为戒的证据,瑾儿不必担忧。”
她语速很缓,话音很柔,可是语义也很决绝。
她向来有主见,别人劝不了,不然也不会身为大将军夫人侍弄青灯古佛,李枢瑾当年在她上山时劝不了她,现在也没有信心劝得了她。
“好。”李枢瑾垂头低声应道,又猛抬头急声劝慰了句:“母亲您若有事,一定要传信与我,不能,不能……”
他突然有些哽咽,转开了眼,没有再说话。
他年幼失去父亲、两位兄长,虽然大将军夫人在他十岁时就上了嘉福寺,李枢瑾心中不满、伤心、绝望却也很是尊重她,她毕竟是他的母亲。
“会的。”大将军夫人和蔼得拍了拍李枢瑾的肩膀,轻声应下了。
她抬眸望了眼已经完全燃尽的檀香,轻声道:“瑾儿去寻寻唐姑娘吧,我在此等候。”
“好。”李枢瑾听到唐媱眸光不由柔和下来,轻轻应下来,拱手转身离开了。
大将军夫人看到李枢瑾转身前温柔的眸光,心下不由得抽痛,她双手扶住抽痛的心口,双目又无声得落下两行清泪。
她转身恭敬得跪在金身佛像前的蒲团上,闭目垂头双手合十轻喃道:“我佛慈悲,弟子已然知错,此生甘愿以身侍佛,日诵千偈,只祈我儿……”
唐媱端正得跪在嘉福寺大雄宝殿三世佛前,仰头恭敬尊崇得望了一眼庄严肃穆的金身佛像,垂头深深一拜。
唐媱本以为自己心中定是千思万绪,真得跪在三世佛前她竟放空了自己,心头所有的大石皆被搬去,莫名得比以往所有时候都平静。
“佛祖在上,信女唐媱……”唐媱双手合十收与心口,心中默默祈祷。
唐媱感念前生不知何德何能,得赐重生一回,她愚笨不得法,此生没有改变和李枢瑾的纠葛,只愿此生凛儿喜乐康顺。
她又神情庄肃叩首三次方才起身,转身跨出大雄宝殿。
她抬头看着嘉福寺上空蔚蓝色的晴空叹了一声,深呼一口气,才向一边的唐母走去。
唐母比唐媱早到了一个多钟头,她已按照往日进香顺序一一叩拜几个大殿,现在大雄宝殿外等唐媱。
看到唐媱出来,唐母上前关切问道:“糖宝,好了?”
“嗯。”唐媱轻轻点头,笑着抱住唐母的胳膊,软着声音道:“谢谢你,娘亲。”
“自家人何必道谢。”唐母笑着嗔了唐媱一声,却是心中对于唐媱对她的撒娇很是受用。
唐母揽着唐媱笑着和唐媱走了几步,转身对唐媱道:“糖宝一会儿陪娘亲去见高僧,还是在嘉福寺中逛逛?”
“我在寺里转转吧。”唐媱思索片刻轻声应道。
她偶尔陪唐母来嘉福寺进香,唐母进香结束为寻高僧恳谈,一聊即是一个时辰,唐媱性子活波,受不住。
正好四月天,嘉福寺内外景色也是极美,唐媱想随便走走。
“好,那你慢些,注意安全。”唐母应下,又止不住得温声嘱托她:“累了去香客厢房休息。”
唐家大旭首富,每年对嘉福寺捐款数万元,嘉福寺内一直为唐家留了两件专用厢房。
“是是是。”唐媱笑盈盈应道,唐母近来对她是更加得呵护备至。
李枢瑾找了一圈,终于在大雄宝殿前找到了唐媱和唐母,他忙上前问好恭敬得问候:“岳……伯母,唐媱。”
他很想喊唐母岳母,可是时候未到,怕唐母不应。
“李世子。”唐母敛住了刚才对着唐媱的笑意,朝着李枢瑾微微颔首。
李枢瑾有些拘谨,犹豫片刻朝着唐母拱手恳求道:“伯母,我能不能和唐媱说几句话?”
唐母眸光轻闪几下,答应了,她侧身朝唐媱交代道:“糖宝别忘了娘亲刚嘱托的,仔细身子,娘亲先离开会儿。”
“好的,娘亲你就别担心了。”唐媱软着嗓音娇娇得朝唐母道,又虚虚抱了她一下。
李枢瑾在旁边看着唐媱和唐母母慈子孝心中万分羡慕,他母亲在他十岁时就上了嘉福寺,他拦也拦不住,他一年见不了几次母亲,上一次见面是五年前。
“什么事?”唐母离开后,唐媱斜睨着李枢瑾娇唇微嘟问道。
李枢瑾望着唐媱神色犹豫不决,刚向母亲询问时信心满满,此时却忐忑不知如何开口。
“没事儿的话,我还要去看看嘉福寺的风景。”唐媱剪水杏眸闪过流光,捏着指尖的丹蔻笑盈盈道。
说罢,她向着一旁的丁香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直接走了,将李枢瑾晾在了原地。
“等一下。”李枢瑾反应过来喊了一声,快走两步追上前去。
望着唐媱似笑非笑的表情,李枢瑾深吸一口气,目光紧锁住唐媱小声道:“唐媱,你愿不愿意见见我的母亲?”
“什么?”唐媱微微侧耳,皱眉问道,李枢瑾的声音太小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听到。
李枢瑾喉结滚动,目光注视着唐媱的神色,鼓足了勇气开口大了些声音道:“唐媱,我母亲在嘉福寺后禅院,你愿不愿意见见她?”
“你母亲?”唐媱微微轻喃,卷翘纤长的睫毛轻颤,挡住了杏眸中的神色。
她抬眸望着前面百年古松,葱葱郁郁,上面有喜鹊婉转啼鸣,有一只小松鼠抱着松子噔噔跳跳从一个枝丫跳到另一个枝丫。
李枢瑾顺着她的眼神看着古松,却不知有什么奇特之处,他转身看向唐媱。
唐媱站在光影里,丝丝缕缕的日光投在唐媱脸上,显得唐媱神色晦暗不明。
“唐媱?”李枢瑾心中不安,又低声唤了声唐媱。
唐媱回神儿看向李枢瑾,低低应了声,声音从鼻头发出带了些模糊不清的鼻音:“嗯。”
“你,”李枢瑾吞吞吐吐道:“我,唐媱,很抱歉我母亲一心向佛,决心不下嘉福寺,咱们的婚礼她无法参加。”
“哦。”唐媱点头应道,神色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惊讶。
上一世大婚她也没有见过李枢瑾的母亲,不过,她一直认为可能是李枢瑾的母亲对她有意见,毕竟之后的八年李枢瑾也从未提到带她去拜访大将军夫人。
唐媱对于大将军夫人的记忆模糊,只听京都坊间谣传她与大将军的深厚感情,在大将军死后年纪轻轻花容月色之时她决心侍奉青灯古佛。
李枢瑾见唐媱神色无笑容以为她不开心,抿唇道:“如果你不愿意见也没关系,是我唐突了。”
“这样啊……”唐媱听他这么说,笑了应道:“那就不见了吧。”
李枢瑾的神情蓦然顿住了,他以为他这样说唐媱至少会愿意见他母亲一面。
“哈哈。”唐媱捂着唇娇声笑了起来,她水灵灵的大眼睛甩了一眼李枢瑾曼声道:“怎么,你刚说完就反悔,我还没嫁与你家,就要去拜见公婆了?”
说着她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唇角的笑意渐消,对李枢瑾也面色愈发疏冷。
“不是!”李枢瑾见她面色不好忙解释道:“也确实是我唐突,你不愿意见也没关系,以后再说。”
他终是不想让唐媱委屈自己,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因为身份压她,他是真得存了心对她好、顺着她、宠着她。
即使,他知道,她现在根本不信他。
“行,那就这样,我去逛逛嘉福寺。”唐媱施施然迈了步子不理会李枢瑾。
李枢瑾望着她娉婷婉约的倩影摊手叹了一声,自遇到了唐媱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孤高冷傲的世子,她总有办法让他花式自打脸。
“小姐,您想去哪个殿?”丁香小步跟着唐媱小声询问。
唐媱歪着额头转着大眼睛思考,良久,笑道:“我也没什么想法,我们就随便走走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满肺腑清香,嘉福寺香火旺盛,香都是上好的檀香,香味清香不腻。
唐媱和丁香走着走着,来到了万佛殿前,万佛殿是嘉福寺内最后一进大殿,也是最为宏伟高大的一进大殿,殿高两层,殿中墙面供奉佛像一万余尊,故而称为万佛殿。
唐媱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向着大殿的方向轻轻行礼,作罢才和丁香站在香鼎前望着殿中高大的佛像。
“好宏伟。”唐媱轻声叹道。
丁香点头,她因为身世原因每年都会随唐母来虔诚进香,对嘉福寺很了解,她轻声为唐媱解释道:“万佛殿中的弥勒佛由一整根白檀木雕刻,高约十五丈,地下三丈,地上十二丈……”
她正说着唐媱突然拎起裙角向着大殿跑去,神色惊惶。
“小姐,怎么了?”丁香忙追上她,高声嘱托道:“小姐您慢点,注意您的身子。”
唐媱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她心头剧烈跳动,耳间“嗡嗡嗡”轰鸣,她看到了一个鹅黄色襦裙的姑娘,那面容是那个女人。
是她,上一世,推她入水的那个女人,李枢瑾后娶的小妾!
唐媱屏住呼吸双目瞪成圆溜溜,拎着裙角朝着万佛殿的后殿跑去,跨过门槛时一不小心差点绊倒。
“小姐您小心!”丁香追上她一把扶住她的胳膊,紧张得上下打量她追问:“小姐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没事。”唐媱伸手挥开她,神色严肃,抬脚就向殿内跑去,她快步转过巨大得弥勒佛木像向后殿走去。
“小姐等等我。”丁香快步追着她,在她身后虚虚扶着她,生怕她摔着碰着,看着唐媱快步朝前跑她问道:“小姐您找什么,我帮您找。”
“呼呼——”唐媱剧烈得喘息,拄着膝盖瞪着眼睛看着熙熙攘攘的人,一一扫视,却没看到一人身着鹅黄色。
丁香看她神色焦急问道:“小姐,您找什么,丁香帮您找。”
“一个鹅黄色襦裙的女人!”唐媱急声道,眼睛不离开院内。
丁香瞪大眼睛看了一圈,小声得想唐媱道:“小姐,院里没有鹅黄色襦裙的姑娘。”
“没有……不可能没有,我明明看到了……”唐媱低低轻喃,眼珠儿簌簌落下,突然闭着眼睛歪了下去。
“小姐,小姐!”丁香堪堪抱住唐媱面色发白,大呼出声。
李枢瑾回禀完母亲在嘉福寺逛逛,想看能不能碰着唐媱,刚踏过万佛殿的后院门,突然听到了丁香的惊呼。
他抬眸一看,只见唐媱歪歪倒下,李枢瑾遽然胆裂剧裂、五内俱崩,拔腿朝着唐媱奔来喊道:“唐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