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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节

  “什么!”
  十九层的医生护士,很少有没打过针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方面她们打便宜,自己懂行效果也好,另一方面,也有很多沾光的机会,譬如新医生来培训打针的时候,便会有免费的注射机会。谢芝芝戴韶华她们,多多少少都微调过,唯独胡悦,来了两三年一直没有打过针,倒是和她老师形成鲜明对比——认识师主任的内行人,大概都看得出来他绝对有定期微整容的习惯,只是大部分人没想到其中的原因罢了。
  一个从来不打针的人,现在忽然想要尝鲜,谢芝芝自然大惊小怪,“你是不是——嗯??有了新动静——”
  “别闹了,”胡悦把她缠上来的手推开,笑骂道,“就是突然想试试看。”
  “试试看什么,整容的感觉?”谢芝芝是真的跟不上了。
  “也不是吧,就是……想试试看……我也不知道……”
  几番犹豫,却依旧描述不清,胡悦歉然一笑,“就是想试试看了,芝芝你到底打不打嘛?”
  “打,我当然打,打哪里?”玻尿酸、保妥适而已,路边野鸡医院都会打,谢芝芝科班出身有什么不敢打的?她熟练地挽起袖子,端详着胡悦的脸庞,手指跟着上来,这里按按那里戳戳,“嗯,法令纹,咬肌都可以调整……哎,悦悦,你真不是有新对象了?”
  诊治过的病人多了,这还是胡悦第一次作为整容对象被检查,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只是打一针保妥适而已,就算打得部位不好,几个月也就自然失效,后果非常轻微,而且谢芝芝也不可能在这么简单的注射上出错。但是——即使如此——
  那种万般不适的感觉,让她发自内心的抵触,可能医生对接受治疗的态度就是如此两极化,不是过分热衷,就是很难适应角色的调换,胡悦强行让自己忍着,双手紧握成拳,话也因此少了几分思虑,“什么新对象啊,这前男友才刚被抓进去没几个月……”
  “已经是前男友了?”
  师主任‘进去’的事,十九层影影绰绰是有传言的,但周院人还坐镇在上头,也不敢传得太过火,谢芝芝识看眉眼,再好奇也不会贸然地问,但胡悦自己露出话口也就怪不得她了,“这么说,师主任他……犯的事很大?”
  胡悦苦笑了一下,“你都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和他弟弟有关,”谢芝芝看来也是真的好奇,一边拆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装,一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他弟弟是连环杀人犯……师主任也是共犯……”
  “共犯,这不至于,”胡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的反应也比平时大,这多数是因为内心太紧张了——她的眼神离不开那尖锐的针头,现在开始冒水珠了——“他们两兄弟……”
  他们两兄弟都盼着对方死呢。
  他们两兄弟总有一个在说谎呢。
  不管是谁,他们两兄弟总有一个是杀了人,而另一个也为了自己的安全,更换身份,隐瞒了十二年的事实。
  “他们两兄弟……也确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轻声说,望着谢芝芝手持针管,逐步靠近,情不自禁地说出惊悚内容,好像这样就能让她止步——
  谢芝芝也的确止步了,因为这着实是个大八卦,“真的?!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真的啊。”
  这是她第一次和外人谈起这桩案子,尽管依旧是半遮半露,但即使如此,胡悦依然感到一阵荒谬的轻松,好像借用谢芝芝这纯粹局外人的视角,她忽然能冷静地看待着一团乱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
  “但是?”
  “但是他们都确实非常的厉害,也都非常的聪明,更对自己非常的狠。”
  胡悦轻声说,“都是强者啊。”
  “所以,想从他们手里赢下这局游戏……我也只能变得更狠,更强。”
  “什么?”
  这句话,谢芝芝也一样没有听清,她一边问,一边举起酒精棉团,开始给胡悦的皮肤消毒,胡悦深吸一口气,在心底默念着‘更狠、更强’,对抗着叫停的冲动,心惊胆战地注视着针尖靠近自己的皮肤,她想要尖叫,但这是无谓的恐惧,她就是要对抗这份恐惧——
  但是——
  “等、等等——”
  这句话,含在嘴里,像是随时都要迸发出来,又随时都可能被捏在虎口的指甲给掐断——
  第206章 罗生门之师雩(上)
  “你打保妥适了?”
  “见面机会不多,第一句话就说这个,你觉得合适吗?”
  朱小姐扭头左右看来看去,突然扑哧一笑,她有点意味深长地讲,“哎呀,师主任,听说你出事,我真的一直都很担心的——不过现在听你们这么说话,我心里倒是安心多了。”
  正在羁押期间的犯罪嫌疑人能不能给别人提供医疗服务?从规定来说,当然是不可以,但是,法理不外乎人情,什么时候都不乏特事特办的例子,端看背后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在推动,有一些诉求,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可以顺带着表达出来,比如说——干警需要手术,而师主任的技术最好,没有理由让因公受伤的干警在医疗上继续受到耽搁,所以,出诊手术可以安排,方案讨论也可以安排,朱小姐因此顺大便可以被师主任看看鼻子,胡悦,当然也就有了和师雩见面的机会。
  相应衍生出的好处,还有很多,比如说,师主任在看守所的待遇也因此一直都非常不错,但胡悦一直也想,这背后大概是解同和的照拂,人情世故就像是一张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动机,对这些,她天生如鱼得水——是个玩家,正因为她懂,所以对师霁、师雩两兄弟,她才有这么大的戒心,这两兄弟,说不定都比她要更懂。
  她这一次来,带的是朱小姐,谈吐中也可猜出来,骆总那边,或者是暂时使不上劲,又或者是新证据出来以后,也对他灰了心。这些事情,师雩不会没判断,但他有放在心上吗?任谁都看不出来,第一句话居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你打保妥适了’。
  胡悦的确打了保妥适,打在颈阔肌上——很多娃娃脸的女星,年过三十依然面部饱满,同时下颔线条依旧清晰,这并非是她们天赋异禀,而是颈阔肌在注射保妥适之后,对面部肌肉的拉扯会有所减少,这也是‘防老式’注射最普遍的手段之一。她今年已经快30岁了,岁月不会对她特别温柔,从前可爱的娃娃脸,现在渐渐地,笑起来法令纹越来越深,除了保妥适以外,还有水光针、埋线等手段,这一次她打了水光针。
  这样的变化,外人根本是看不出来,甚至就连受术者自己,都不是第一时间能够感受到变化,师雩的确是整容这行的专家,胡悦再不情愿也有一丝佩服,她说,“是芝芝给我打的——注射得不对吗?”
  水光针和保妥适都是最初级的注射内容,不可能出错,师雩没有挑刺,但脸上也没有什么赞赏的表情,“你的脸,缺点太多了,想要改进的话,这点根本不够——建议你从鼻综合开始,颧骨、下颔还有太阳穴都要做手术,还有发际线整形、眉形纹绣,嗯,唇形最好也要通过玻尿酸修改。现在你的脸已经有点过宽了,婴儿肥在30岁以后往往化成老态……”
  朱小姐大概对他们的关系也有点怀疑,此时不禁对师雩这详尽的手术方案,以及话中透出的嫌弃瞠目结舌,胡悦倒是听惯了,眉毛都没有多抬一下,师雩一边说一边看片子,又去捏朱小姐的鼻子,“唔……”
  她的鼻子是朱小姐的一大心病,要不然,也不会请‘男朋友’大费周章,疏通这一层关系,此时听到一声‘唔’,立刻大为紧张,“师主任,这,是不是……”
  “腔隙恢复得不好,还是有轻微的滑动感,你休息的时候多戴一下保持带,看看能不能长好。”
  术后半年都还在恢复期,师雩叮嘱,“千万不能再刺激到鼻子了,不然很可能需要第三次手术。”
  朱小姐的大女主剧已经拍好,和男朋友的感情,越来越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男朋友打通关系,只是为了进来得这么一句复诊的。付出这么多,人生正在起飞前夕,只有这个鼻子是她完美中唯一的不完美,也因此是她最放不下的心病,这几句话听得她花容失色,手里的爱马仕好像都没了光辉——但到底也是能起飞的人,做事颇有分寸,问过几句,看看表,说了声“我去个洗手间”,便钻出了门诊室。
  这一次来,名义上是为了讨论手术方案,但下一次手术什么时候安排,师雩是否仍有主刀的机会,这是不可知的事情,干警在外看守,复诊一结束师雩就要被带回去收押,两人能独处的时间很有限。师雩想必也心知肚明,她安排这次会面不会没有目的,但他仍是问道,“你打针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做点新的尝试,想试试看突破舒适区的感觉。”没有矜持和迂回的时间,胡悦坦白地说。
  师雩当然也在观察她,他们的对话倒是前所未有的直截了当,又短又急促,透了点快问快答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
  “很虚弱……”胡悦说,她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反射性地按了一下颈侧,那里现在还隐隐发疼,“感觉失去了很多……但是,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没那么不同。”
  大概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师雩点头不语,胡悦知道,这大概是他有兴致主动开口问的唯一一个问题了——他问得太多就会丧失主动,其实,她都不知道,他问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还记不记得,j's有个合作商,mingo袁,也就是我们在city mall救下的那个支气管痉挛患者,和我一起吃过饭——一起买过化妆品的那个朋友。”
  总觉得袁苏明和他的生活充满了交集,但细数之下,其实也就是寥寥三数次碰面,其余更多的是走廊中的擦肩而过,师雩的表情先是疑惑,随后似是从胡悦的表情中找到线索,转为恍然——惊讶倒是不多,更多的是了悟。
  “原来是他。”
  他先说了一句,双唇紧闭,沉思了片刻,又讲,“那他整了不少,骨头大动过了。”
  “也胖了很多。”胡悦说。
  “体重的改变是必须的,否则,步态就足以让熟悉的人分辨出不对了。”师雩明显在紧张的思考,他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他走了以后,我练习过很多次,对着镜子回忆他走路的样子……”
  他突然醒觉,自己好似正被套话,眼神和胡悦碰了一下,又各自分开,师雩这才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不然,我怕我的朋友从步态上认出我来。”
  这是对的,但描述的情景让人毛骨悚然,稍事想象都觉得残忍,胡悦禁不住颤了一下,才把情绪按下,点了点头,“你该知道案情的新进展了吧?”
  “知道,凶器出现了,他们倒是没说在哪,但是,从问的问题来看,大概是在家属区的老房子里发现的线索。”
  师雩唇边又浮现了那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那种很师霁的笑容,大概,扮演得太久,师霁的那些性格,终究已成了他的一部分。“是藏在哪?”
  胡悦踌躇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自然是在你留下来的东西里。”
  “留下……”师雩眉头微皱,“我怎么可能会留下任何东西?如果留下了,搬家不就彻底失去意义?”
  果然……搬家的一部分目的,也在于可以合情合理地处理掉老物件……如果他是被袁苏明陷害,那么,陷害他的线索必定是藏在老房子里,找不到,那就干脆全部丢掉,如果是他陷害了袁苏明,而物证被大伯父藏起,同样的处理方式也一样是最优选。
  “是……门?不,墙?”师雩也不介意她的沉默,他径自低声自语,飞快地排除和回忆,“盆栽……盆栽,对,我留下了一株发财树!”
  他想起来了,“花圃里有一株发财树,种很久了,买家特别喜欢,而且,虽然是盆养,但盆半埋地下,很难带走,我也不想带走……是那株发财树吧?”
  胡悦不说,是不想妨碍调查,但他自己猜出来这就没法说了,她点了点头,“你疏忽了。”
  “我疏忽了吗?”师雩喃喃反问,忽然乐了——在这一瞬间,他的笑又有点师雩的样子了,年轻、没心没肺,有点儿小痞气,都这样了,却还是有些无奈地乐着,“我会疏忽吗?”
  他的意思是……
  还好,师雩现在不打算打哑谜了,他很快揭晓了答案,“我翻空了那个家的全部,又怎么会忘记那么大的花盆?——那个大花盆里的土,我早就全都换过了。”
  ……意料之中。
  不过,就算这样想,胡悦的心跳也不禁有些加快,她暗自掐了一下虎口,仍是冷漠的语气,“证人呢?”
  “这种事怎么可能有证人?——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
  也是情理之中,胡悦看了看表,她没有太多时间了。
  “既然如此,你还不说吗?”她催促,“他已经告诉了我一个故事,你的版本呢?”
  “我的版本?”
  这一次,师雩没有考虑很久,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我的版本?”
  他投来的目光,深不可测,甚至有些威严,其中的刺探和考校之意并未隐瞒——他当然想要知道,袁苏明的故事,她信了几分,她来见他,是不是已被他捏在了手心。
  而胡悦尽可能地维持着她的冷漠和冷硬,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主动,“是啊,你的版本——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都是你欠我的。”
  是受害人之一,为了自保隐瞒事实也好,是凶手也好,他们都亏欠着那具无辜的冰冷尸体,这一点,是无可驳斥的事实,也正是这个事实,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冰冷的天堑,提到这点,师雩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像是有一些隐形的期望,如今也被重新提醒——那太不切实际,所以他很快回到了现实,“他一定给你讲了一个很长很动人的故事,但我的故事没那么动人。”
  “我只用三段就可以讲完。”
  “第一段,其实,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你的心里是很清楚的,但很可惜,感情总是不受控制,可能你知道他的本性,却还是忍不住爱他……但是,你也不会因为爱他,就扭曲了对他的认识。”
  “第二段,那一年,我们学校的实验室经常有实验动物失踪,这点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一直想找我哥哥谈谈,但没有合适的机会。那天,我和同学聚会,回来得比以前晚了点,手机也没电了,我怕他联系不上我,就到车站来接我,下车以后就四处找了找,还问了一下车站旁边的报刊亭老板,他说我哥哥刚走不久,所以,我就走得很快 ,我知道他会走哪条路,也赶紧跟了过去……”
  第207章 罗生门之师雩(下)
  十二年前雪夜
  “哎,张叔叔,给我一根大板——您看见我哥了吗?”
  报刊亭老板打开了棉被——这是给冰棍保暖的,怕冻得太瓷实了,“这一身酒气的,怎么还没吃饱呢?——你哥刚来问过我了,我说我没见着你,他又回了,你赶紧追一追吧。”
  “好嘞,那再给我拿一根吧。”
  这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天气冷,他捂得严严实实,但捂不住口罩下含糊的笑意,即使灯光黯淡,他的眼睛也依旧很亮,永远仿佛是笑微微的表情,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对他好一些,张老板给他装了个小塑料袋,犹豫一下,又从电烤炉里掏了个红薯给他,“快关门了,拿上吧,送你的。下次别喝那么多了,上一次,要不是我给你哥打电话,你要醉在地上,人就没了!”
  “哎,知道啦,谢谢张叔叔。”
  冰棍是到家在暖气房里和哥哥一起咬的,拎在手上,红薯揣在怀里,就像是暖暖贴,他从口罩下哼着歌,脚步轻快,从公车站往前走了一段,轻车熟路地拐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巷子——那时候,一般人是不敢走进这种小路的,照明不好,出了事怎么说?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这条路看着是又暗又深的高楼夹缝,其实从前并没有如此狭窄,是两边逐渐建起了商铺,这一片曾为人称羡的家属宿舍区,也就成为了被掩盖在繁华表象之后的伤痕。
  夏天的时候 ,这里要热闹得多,两侧不少卖水果、烧烤的小贩,那时候天长,晚上七八点天都不黑,大学生络绎不绝地从这里穿过去回学校,这里距离他的宿舍区比学校正门还近,小区居民抗议过,嫌嘈杂,但很多学生也在这里租住,这扇通往学校的门也就一直都关不起来。
  冬天好一点,在冬天,这条路只有很胆大的男学生才会走,天短,照明成问题,这几年a市的治安越来越不好,这种租户居多的地方更乱,不是他这样熟门熟路的地头蛇,这时候宁可走大路。就算是男生,走了一段也觉得有点毛毛的——最近他心里总有点不宁,也许是因为传闻实在太多,什么连环杀手、教学楼闹鬼,得找人来跳大神……
  他猛地一回头,塑料袋甩起来打着了腿——总觉得有人跟着,但身后又空无一人,男生眯起眼打量了一下黑暗,又自失地一笑:天气实在太冷了,时间又晚,谁会在外面游荡?可能是最近心里压力实在太大,也实在是太倒霉了,一直都怕什么来什么,时间久了,都快形成心理定势了,才开始担忧,就怕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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