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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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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师霁说话的时候也没看她,好像是对着空气。“有这种精神才能把手术细节做到最好,不过,不能带有创作者的傲慢。整容手术,医生就是个服务者,你知道最好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做。”
  病人如此强烈的要求,自然有她的原因,不要去评判。
  效果图看过了,她觉得满意,病人自己的审美,不要多关心。
  把手术做好,这就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胡悦垂下头,低声说,“求同存异……”
  对明天的手术,她已不再抵触,但仍忍不住想问,“你觉得,南小姐能在同学会上扬眉吐气吗?”
  对此,她并不乐观。
  师霁瞥她一眼,又咧开一个完美的假笑。“刚说的,就忘了?”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不要关心。
  他就像是个大魔王,冷冰冰地由上而下,欣赏她垂头丧气夹尾巴,难得无话可说、一败涂地的可怜样儿,胡悦几乎都能感受到师霁的满足。——到底也是认了这个弟子,以前他不会说这些,这,也是他这个老师,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她不会说,不会表现出来,绝不会让她得意,但胡悦承认,此时她自己的心情,确实就像是窗外浮起的薄雾,说不清道不明,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
  意难平……
  这一局,是师霁占了先。
  第21章 缝合
  “师主任,听讲你去探监啦?”
  “刀。”
  一场正常的鼻综合手术,手术室里至少是要有四个人的——大多数整容手术其实四个人也就够了,主刀医生、助理、麻醉师和配台护士,大医院还会有个巡回护士帮忙。也就是十六院家大业大,王医生那里才会一次性带三个助理,他也是手术实在需求体力,一个人确实做不来。师霁这边,面部手术不需要太多人干扰,他组里一直也没助理,带胡悦来就不从马医生组里抓壮丁了,那些幼犬为此还好一阵失落——杂活是不想干的,但跟着师主任做手术,哪个人不愿意,还不都是巴不得?
  配台护士是老护士了,笑眯眯递上手术刀,继续八卦,“真的假的啊,dna实验室的人说你真的去探监了,还和那个老大,小胡他叫什么来着?”
  新医生最不敢得罪老护士,胡悦脆生生说,“楚江。”
  “对,楚江,据说你还和他说,等他出狱以后,可以来找你,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事实上,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要取出肋软骨,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插好呼吸机,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麻醉师也加入八卦,“我也听说了啊,他们还说,你和楚江讲,‘我的手术必须完美,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悦表现得还是自然,叫别人觉得是自己多心,“哦~~师老师。”
  窃笑声变大了,师霁的眼睛眯起来,但胡悦不是很怕——有些指导老师是很严格的那种,在台上对助理厉声呵斥也是家常便饭,但她对师霁看得还算清楚,这个人能常年充当科室一霸,压榨别组幼犬的劳动力,就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最会看人下菜碟。对幼犬和病人,态度轻蔑不耐烦,一分钟也不想多浪费,完全公事公办。但对老护士,同级上级医师,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现在有别人在,他不会因为两句玩笑话就对有救命之恩的‘爱徒’发飙的。
  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师霁垂下头,“电刀。”
  滋滋的声音,烤肉味又冒了出来,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饭点了。师霁把切口止血后才说,“第二,你现在还不够格在我的手术台上动刀。”
  他的语调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娇,“至于什么时候够资格——由我说了算。”
  这个说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上级医师要为难自己的小弟,多得是办法,胡悦是没有师兄弟,要不然,师霁再偏心一点,所有能锻炼的工作都给他们做,胡悦就只能拉手术钩,她吐不吐血?
  胡悦已预感到她拉钩的时间要比很多人都长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师,就是辛苦您做这些小活了老师。”
  噗噗的笑声再响,两个同事都不记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戏更好看。“你们师徒俩怎么和相声组合似的,师主任,十年来第一个弟子,挺宠的啊。”
  宠?
  师霁和胡悦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能和‘宠’搭上边?
  不过也对,他们之间的博弈的确不是那么简单,麻醉师不是十九楼的,当然不知道太多。胡悦也当然没有把矛盾公开化的想法,师霁亦当然没有否认,只是呵斥道,“叫师老师!”
  “好的老师,知道了老师。”
  “哈哈哈哈,《十万个冷笑话》看多了吧!”麻醉师也是年轻人,乐得前仰后合,这台手术都快被做成相声专场了。“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再响亮也没法继续了,取肋软骨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很快就宣告完成,师霁手脚非常敏捷,穿针引线迅速做好缝合,又在耳后如法炮制,取出一小块软骨,“刀。”
  随着手术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术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收,不论是麻醉师还是护士都不再开玩笑:鼻综合做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干扰医生。面部手术就没有小的,鼻综合比颧骨内推要好一些,但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师霁脸上那应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刀一样锐利的专注,胡悦出神地观察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他了,在给楚江做颧骨内推术的那天,他身上一样散发出这种气势,不知该怎么形容——但,当师霁专注起来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整个房间的节奏。
  “电刀。”
  止血,剥离、上掀,暴露鼻翼软骨,鼻综合手术观赏性不强,如果说隆乳手术让人不舒服的话,这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都是恐怖片级别,医生会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内侧鼻粘膜处打开创口,把皮肤、肌肉层层剥离,直到暴露手术面,所以在视觉效果上,就像是整个鼻头被掀起来,常人看了可能会呕吐——不过医生和护士都并非常人,胡悦移到病人头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肤层,瞪大眼一眨不眨,观察着师霁的手法。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下手从不犹豫,有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难怪那些病人对他这么客气,真不亏。
  “对鼻综合你了解多少。”
  没人说话,手术室就安静下来,还是师霁打破沉默,他取来肋软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软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问。”胡悦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师’了。
  “今天这台鼻综合该按什么顺序做。”师霁当然不会问‘鼻综合都有哪些手术’,张口就是有些难度的问题。如果她从前没做过功课,现在就要出糗在这里。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头、鼻梁和鼻基底,就按这个顺序做。”
  “分别用什么材料。”
  “鼻小柱用肋软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头用耳软骨盖一下,效果自然,鼻梁用膨体,肋软骨太脆,后期可能会歪鼻根,膨体较自然,也不会透光,鼻基底用肋软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悦不但说了材料,还说了理由。麻醉师弹了下舌头,“师主任,你这个弟子不错啊。”
  师霁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雕刻软骨,“难点?”
  “软骨很脆弱,雕刻缝合都要小心,膨体有感染风险,手术在危险三角区完成,血路丰富,为了患者的后续美容手术可能考虑,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悦比了一下手术盘,“您还取了两块结缔组织,这是一会垫线用的吧?”
  能知道软骨很脆,这就是之前接触过相关手术,知道那两粒比米粒还小的结缔组织是拿来垫针的,这就绝对是行家了。师霁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前跟过?”
  “鼻综合是没有,不过,我硕士跟的是李老师。”胡悦说了一个名字,“我们经常要做鼻再造手术的。”
  全鼻再造,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手术了,当然难度会更高,麻醉师和护士都长长地‘哦’了一声,胡悦不失时机,“我跟着李老师的时候,有些简单的手术也能帮着做缝合的。”
  医学界还是看传承,华科的李主任在这领域大名鼎鼎,他的学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师和护士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师霁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一口气,却是没被带到这个节奏。“哦,这么牛?”
  他已雕刻好肋软骨,将它插入鼻翼软骨中,动作极快又轻巧地开始缝合,边缝边垫结缔组织,软骨总大小不超过指节的一半,结缔组织比米粒还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师霁的手指好像自带显微镜,“那,这个缝合,你做得来吗?”
  “……”胡悦无话可说了——这可是软骨缝软骨,这种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极强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综合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一个整容外科医生在缝合这一块,最难啃下的大概也就是这块骨头了。要知道,软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轻易嚼烂,那么,在它完全是鲜活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以处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缝合其实还好,关键是,打结的时候,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重了可能会直接勒断软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来,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过轻的话缝合过松当然也不行,外科医生不是个空有知识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对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师霁现在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一场舞蹈,缝合线在他指间穿梭来去,最后,绕过两个玄妙的圆,他做了个向下收针的动作,胡悦这才看到,两道漂亮的缝线出现在软骨中间,结缔组织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松不紧,准准地卡在了组织上方,绝没有对软骨造成额外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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