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等会,这是什么?去问问冯大人,他那边找上来的麻袋, 是不是也有这个?”卢斯从边上拿出来一个小木头牌子, 上头的字迹已经模糊了, 但依稀还是能看出来这写的是年月日, 宏正十五年四月初九。
  到那头问了,果然冯铮也在口袋的附近找到了那么一个小木牌子。
  两人寻思着,这是口袋被扔下去的时间。顿时,松下去的肩膀, 又绷紧了。
  口袋一个接一个的被找出来,破瓦砾、破木头、死狗、死猪,还有的干瘪瘪的什么都没有,不知道原本是空的,还是这些年下来,里头的东西烂光了。甚至都能听见大家的笑声了,互相猜测下面会找到什么。
  别管找到了什么,卢斯和冯铮都让众人把那牌子找到,跟口袋里的东西放在一块。
  然后就出现了一声惊叫;“啊!这!这是人!”
  热闹起来的场面,又寂静了下来,刚喝了姜汤的卢斯立刻冲进了泥泞里,他打开口袋,看那里边,那白生生的骨头,确实是人,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消息传到冯铮那边,整个庄园再次变得安静。
  随着他们的清理过程,越来越多的人的骸骨被发现出来,越到湖中心,越没有其它的破烂混杂。
  堆放的人骨越来越多,一人给他们一个担架都铺展不开,师兄弟俩一商量,买了白布来,让麻利的婆子妇人做成干干净净的白布口袋,一个口袋放一具尸骨,扎口袋的绳子还要扎着一块木牌——木牌子是按照原先标记的日期写的。
  庄子的正房被打扫了出来,所有家具全都挪出去,地上铺着干净席子,白口袋一个一个的横放在了地上。正房不够放了,再挨着正房打扫,一样是扔干净了家具,地上铺着席子。
  一间一间的房子被空了出来,这天又空了一间房,看摆设来说,这里原本该是书房。眼看着东西挪开,要铺席子了,卢斯一摆手,他走到了靠墙边的位置,转了两圈:“你们看这边,是不是不太规整?”
  这时代人的地面上,穷人要么夯实了就算,或者铺着席子,有钱人家铺的是砖石,也有少数人用的是地板。
  林家的庄子,铺的就是密密匝匝的青砖。卢斯指的这个地方,确实砖不太平,略微有那么点凹陷。
  “刚才那地方摆着个书架子。”拾掇这地方的无常道,“属下刚才也觉得奇怪,跺了两脚,可听着下头是实心的。”
  冯铮道:“去打一桶水来。”
  不大一会,水打来了,冯铮接过来,先朝着卢斯发现的那凹陷的地方浇,再朝着边上浇。
  这一浇,立刻就看出来不同了。旁边的地方,是先积了水,然后慢慢的朝下头渗。那凹陷的地方,浇下去就直接不见了,有耳朵灵的,还听见有流水和滴水的声音……
  “把地掀了!”
  “是!”地面掀开,其他地方就是地,那凹陷下去的地方,却横着几个麻袋,麻袋磊着碎砖头,上头还盖着土——这些东西刚布置好的时候,应该是跟边上齐平的,后来虽然没人动过,但毕竟是经年累月过来的,表面上的青砖这才渐渐的不平了。等把这些都挪开,露出来了的是向下而去的一行楼梯。
  一股子味道从下头传了出来,奇怪的是却并非是腐败或霉烂的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香气。卢斯拿了根火把戳进了洞口,火把自自然然的燃烧着,他刚要抬腿,就让冯铮拉住了。
  “先把这地方放一放把,明天再来也是一样。”
  卢斯也没坚持,干脆的点了点头:“也好。”
  隔了一天,两人举着火把,一起下去了。卢斯还怕有什么机关暗器的,拿着根棍子点着,结果自然是啥都没有。
  火把能照亮的距离只有脚底下那么一小块,不过两人下了楼梯,左手边墙上就有个支出来的铜灯,里头竟然还有灯油,两人点亮了灯芯,就有点愣神。
  昨晚上商量着,就觉得这里头可能是个刑房,或者是牢房,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个库房,还是放中药的库房?
  下头放着一排排的木头柜子,就是中药房那都是小抽屉的柜子。
  “比药房的抽屉大,也深。”冯铮说。
  卢斯走过去,举着火把靠近了细看。每个柜子上头也有个木头标签:“宏正十五年四月初十、四月十五……”
  卢斯心里音乐就意识到这里是什么了,一把就把抽屉拉开,里头放着的是一身衣服,叠得平平整整的,衣服上放着一双鞋,鞋上头放着一根木签:“宏昌州路原县老实口村余家三郎。”
  冯铮也过来了,同样拉开一个:“宏昌州柳江县枣树胡同胡家大娘、劳兴州惠峻李家巷子孙家五娘、东琪州姜家村东边第五家姜枣娘……”
  行了……这还担心那些尸骨因为年代久远,找不着人,这下子就都核对上了。
  可是看着这些柜子,看着那一个个的牌子,两个人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手都有点哆嗦。
  “外边的一些口袋里头,并没有尸骨……”卢斯把一个抽屉推回去,然后顺着日期,找到了最后,“宏正十六年,七月十五……空的,初十……”
  这些柜子里头的衣裳鞋袜,必定都是受害人自己的衣裳,它们有新有旧,有细软的绸缎,还有比如这个初十,是一身打着补丁的土布,左脚的鞋子还有个破洞。这个初十的受害人,是牵连最多的一个,可并没有发现他的麻袋,还不知道他到底如何。
  冯铮把那双鞋子上头的木头片拿了出来:“宏昌州柳江县薛三。可惜了,他这个身份,找不出来什么。”
  卢斯道:“这庄子里,是不是有人救人?”
  “该是如此,可是,人救出来,怎么不见有人报官呢?”
  “先把人都弄上来,这些也都做好记录,然后核对一下,看看被救上来的人,有没有回家去的。”
  “嗯。”
  记录和核对这件事,周安那边从知府衙门派了一群书吏过来,知府老爷紧跟着把他的四个师爷也都给送来了,其实看样子他自己也是想过来的,就是碍于身份,实在不好办。知州也是差不多,虽然没要他们那边的人手,也是把能送的人都送来了。
  然后这消息不知道怎么着,就走漏了,开始有那些年丢了儿女的百姓,跑到大门口来哭嚎的。然后人还越来越多。
  众人看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一边核对这些人的身份,核对他们丢失儿女的时间,再根据柜子上的记录比对,有些人贴身的衣物比较有特点。尤其是女孩子的,女孩爱美,总会给自己绣一朵花啊鸟的,许多人家甚至还能记起来自家的女儿妹妹丢失时穿着什么样的衣裳,这就更好找了。
  那还在核对中,或是根本没有对应上的人家,看着那抱着尸骨痛苦哭泣的人家,也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松口气。
  人家的孩子总算是能找到了,能入土为安了。自己的孩子还没找到,可能是还在什么地方活的好好的,但也可能……做着孤魂野鬼回不了家啊。
  这事是当年林老太爷干的,自然也是传得沸沸扬扬。之前说张班头如何如何,其实大家还都有点半信半疑,现在看那一家一家的寻了尸骨回去,那可不就是真信了。没多久就有人直接闹上林氏家族去,林家是死绝了,可你们宗族还在呢,得给我孩子个公道!
  这边,四个人再次坐到了一起,核对线索。
  周安先道:“你们可知道做张方这捕快是谁给安排的吗?”
  卢斯讶异:“他不是继承他老子的?”
  “不是,他当年也是个良家子,就是爹娘早死,他十六的时候,让林老太爷给办成了捕快。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要不是这案子闹得大,有些老人愿意开口了,我还查不出来。”
  冯铮:“所以这俩人从一开始就是同流合污?”
  卢斯:“那老混蛋既然是个混蛋,他当年是为了什么要帮十六岁的张方?”
  “张方其实是四崖州人士,他的身世,其实也只是老人们听说而已。我已经安排了人到张方的原籍去查问,不过来去路远,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待周安说完,卢斯将一张纸拿了出来:“柜子里一共有四百三十六套衣裳,荷花池子里的麻袋不管里边装的是不是人,总共算起来有两百零九,没装着人的有七十二个。”顿了一下,又道,“七月初十的口袋,里边是羊骨头。”
  都知道他说的七月初十是哪个七月初十,受害者这么多,都该一视同仁,可人就是这样,忍不住就有个轻重之分。
  “不会是从水道里冲出去,水道太浅,那是……还有个抛尸地?”周安问,刚因为有至少七十二个人可能还活着而松开的眉头,瞬间就又重新紧皱。
  冯铮:“应该是,我们看那些衣裳和上面写的名字,有一半是南边几个州的。”
  周安:“对了!那老混账有盐茶引,他怕是要到南边进货!”
  卢斯和冯铮齐道:“四崖州?!”
  三个人对视,眼睛都是亮的。可惜,他们现在不能离开这里,怎么说得等张方抓找了,才能动手。
  “等眼下这事了了,我们跑一趟南边!”卢斯叹气,早知道这是大案子,没想到大到这种地步。心里感叹完,他就看冯铮和瑞王都有点不太对劲。
  瑞王低着头,从坐在这到现在他就没怎么说话,以他的脾性来说,实在安静到异常。而冯铮的手放在桌上,食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敲着,眼神有些飘。
  卢斯直接越过瑞王,毕竟这小子再怎么二,也是皇家,私交好归私交好,卢斯可不想掺和上头的事情。
  “铮哥,怎么了?”
  “我……刚才过了一下这段时间听来的证词,突然想起来,记得倪老抠当初跟我说,他当时好像说的是见着人牙子把人带进了林家,然后就没带出来。可是后来几个人贩子都说,交易只在城外的庄子……这个倪老抠!一定还有隐瞒的!我去城里一趟!”
  冯铮站起来就要走,卢斯要跟着,刚一动就发现衣裳被拽住了,低头一看,瑞王姿势别扭的一手拽着他,一手拽着周安呢。
  却说冯铮火烧火燎的走了,心里装着事,半路上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他也没在意,想着大概是他们那边还有事情要忙。等到了驿站,冯铮迈出去的脚犹豫了一下,扭头吩咐了人一声,这才进去。
  倪老抠让人给叫来的时候,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进门之后,就看见一大桌子鸡鸭鱼肉,冯铮一见他就站了起来,拱手为礼:“谢过倪老丈。”
  “啊哟!”倪老抠吓得跳了起来,两手摆着,“不敢不敢!大人这是折煞小老儿了!”
  冯铮一笑:“之前颇有失礼之处,还请老丈不要怪罪。”
  “哪里来的什么怪罪?”倪老抠连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看他那样子其实是更想转身朝外逃得,只是不敢,只能别别扭扭的站着。
  “老丈请坐。”冯铮把人拉过来,亲自斟酒,敬酒。
  倪老抠哆哆嗦嗦的举起酒杯,却连喝酒是要朝嘴巴里倒,还是朝耳朵里倒都不知道了。
  “老丈其实并没见过人贩子把人朝林家送吧?老丈……你可是还知道什么?”
  倪老抠刚想明白是朝嘴巴里倒,冯铮这一声,吓得他手一松!不过酒杯离桌子不远,杯子没碎,只是酒洒了一下子。
  “大人啊,您这还不如直接有话问话呢。是!小老儿并没见过人贩子上门,只是听说过。”
  冯铮也不纠缠这个:“老丈,你现在也知道这案子的动静闹得有多大了,知道我们是诚心办案的,那有什么事,还请老丈不要再隐瞒了。”
  “大人说得是。”倪老抠这回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都倒进了嘴巴里,这才道,“大人啊,那林家的事情,您也知道了……小老儿当年是没见到这么多,但隔三差五地看见个被打成血葫芦的姑娘小伙……那也怕啊。”
  冯铮给老头夹了两口菜,就怕他空腹喝酒,没来得及说完就把自己喝出溜了。
  “小老儿就不想给他们林家送菜了,可又不敢跟林老太爷说,正好有一天,碰见林大爷了,小老儿就跟他说了。林大爷当时说的模棱两可的。小老儿回去就想,实在不行,咬咬牙跟林老太爷说吧。可下回再去的时候,林大爷就又找来了……”
  干巴瘦的倪老抠突然就呜呜哭了起来:“林大爷是好人啊。”
  冯铮便猜测,那救人的人,怕就是这个林大爷了。
  果然,倪老抠道:“他让小老儿到他们林家庄子上收一回菜,把收找的菜送到李家洼子去。我当时就想,这怪啊,且不说他们林家庄子的菜都是不卖的,就说那李家洼子……那地方有谁买菜啊?可小老儿还是去了。去了之后……离着林家庄子还有十几里地,就有人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小老儿还以为是遇到盗匪了,谁知道他们把小老儿拉走,就整整齐齐的给骡车上码放上了菜,还放了一个口袋,说是活羊,那哪是活羊!那是个大姑娘!”
  “你就把人送到李家洼子了?没想着报官?”
  刚表现得硬气一点的倪老抠立刻缩了起来:“小老儿、小老儿这么敢?那大户人家的事情,小老儿怎么知道啊。”
  大概林大爷也是看中了倪老抠的这一点,才把这件事交给他吧?这人老实,嘴严,但做是非之心并不是没有。毕竟干出这事的是林老太爷,当地官府怕是也有牵扯,这林大爷无论是为家族考虑,还是为自己的性命考虑,都不会愿意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些人被救出去了,事后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怕是给藏在什么地方,让他们没法出现。只是林家灭门到现在都六年了,这些人为什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李家洼子是个什么地方?没听说过宏昌州有这么个村镇。”
  “那地方听说早些年的时候,有个村子,叫李家村的。后来有一年发大水,那地方就被淹了,后来,其它地方水都退了,就那地方水还办干不干的,又都是臭泥,在咱们这地界,只有实在过不下去的人,才会跑到那地方去,搭个窝棚,摸点鱼虾过活。”
  “你是就去了那一次,还是去了很多次?”
  “去了……得有几十次吧?小老儿没算,一开始一两天就去一回,后来就不定了,有时候半个月才去一回,有时候三五天就去一回。。”
  冯铮点点头,这该就是什么时候把人救出来,什么时候让倪老抠把人送到李家洼子去。
  “那出事之前,就是从初五到十五这段时间,你救过人没有?”
  “没有。”倪老抠摇头。
  “你确定没有?”
  “旁的日子会记错,但是那段日子小老儿必然是不会记错,因为……”
  “大人!抓着张方了!”
  “!!!”
  冯铮都跑出去两步了,还是坐回来:“抓回来就收押,你且说,为什么那段日子你必然不会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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