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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上一次,他病发,是为了救自己,下到冰水里所致。这一次,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尤其在这种特殊时期,会不会影响他的日常行为?
  想到这个不让人省心的病人,她就觉得一阵阵的烦躁,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了。
  第三天,离上京有数百里了。傍晚,辎重队伍停下过夜,绣春远远看到那个裴小将军正在巡看前头的车辆,边上没几个人,想起上次问了一半无果的事,便想再过去问个清楚。经过一辆装载了被服的车时,脚前忽然落了根被啃得光秃秃的鸡骨头,一怔,顺着那骨头来的方向看去,见蒙在车身外头的那块青毡布竟从里掀开了一个角,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露了出来,冷不丁看到,吓一跳。再看一眼,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竟然是萧羚儿!
  两个士兵朝这边走了过来,毡布角立刻落了下去,平整如初。绣春弯下腰去,装着去拍自己鞋面上沾着的尘土。等那俩士兵过去了,靠近车子,压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毡布没被掀开,里头只传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你不带我,我就自己想办法。没你我照样行!”声音里听起来来带了丝得意,忽然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接着又听他道,“你这胆小鬼。我知道你不敢应,干脆自己跟了过来。我告诉你,这和你真的不相干。你要是敢告诉别人,你自己知道……”充满了威胁之意。
  绣春一个头两个大,咬牙道:“既然这样,你自己老实待里头就好了,干嘛让我知道?”
  “我饿死了!”里头的声音继续,“带出来的东西都吃完了,我饿了大半天了!赶紧去给我弄吃的来!”
  绣春牙根发痒,立着不动。
  “我真的好饿……”里头的声音一下又转得带了些哀求味道,“我躲这里,又闷又热,你就忍心不管我吗……我可是帮你救过那个个谁谁的……还有,你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躲在这儿……要是我被送回去,我就活不成了……”声音愈发可怜兮兮。
  绣春终于败下了阵。去自己的车里包了些带出来的吃食,等天暗下来,兜在怀里,观察过四下后,偷偷摸摸地送了过去。一只手从毡布角落里飞快伸了出,接过食物后,倏得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水!你想噎死我啊!”
  绣春给他送了水。
  “呼——”
  终于,他听见里头的人发出了一声舒服般的叹声,“今天就这样吧。这里不用你了!明天继续给我送吃的来!”
  虽然看不见,但听他口气,也可以想象他此刻说话时的那种动作和神态。
  绣春再次咬牙。
  ~~
  这个萧羚儿,他竟然真的这样偷溜出京上路了。绣春自然不清楚他干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去灵州那种破地方。为了达到这目的,甚至愿意这么委屈自己——现在天开始热了起来,一直躲在那辆装了被服的车里,别的不说,便是闷热,想来这滋味也不大好受。
  她有些同情他,但觉得应该把这事报告给裴皞才对。
  唐王世子丢了,京中找人恐怕已经找翻了天吧?
  绣春踌躇过后,第二天,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这个小魔星,他要是被送回京中,自然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活不成了。但他要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等下个月到了那边,由萧琅再传消息回去的话,中间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内,因了他的这举动而受牵连的人必定不在少数。尤其是,他失踪前的一天,还去过金药堂找自己。倘若这事被得知了,祖父必定要遭问讯。
  ~~
  裴皞听了她的话,远远看向那辆辎重车,表情惊诧万分,拔腿要过去查看时,绣春摇摇头道:“将军何妨作不知,派个人回京送信就是了。到时候等人来,带他走便是了。”
  裴皞一听,觉得有理,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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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天,绣春照旧给他送吃食,估计半夜时分,他自己也会偷溜下来去放风。因有个士兵曾报告,说昨夜恍惚看到个小孩在前头不远处晃悠,等他想靠近看清楚时,那小孩哧溜一下不见了。裴皞只装作不知。一边继续前行,一边等着后头的消息。
  几天之后,京里来的人便赶到了。带了唐王的口讯,说世子既然这么想去,那就让他去。
  这个反应,让绣春有些惊讶。她也无意揣测唐王的心思。很快松了口气。当即与裴皞一道,去了萧羚儿藏身的那辆车子前,对着里头道:“世子,好出来了。”
  里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刚吃过没一会儿!没叫你来!”
  绣春道:“我是说,您接下来可以坐车了。不用这么委屈。”
  过了一会儿,毡布角唰地被掀了起来,钻出一个头发蓬乱的小脑袋,一眼看到对面立着的裴皞,猛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瞪向绣春,一脸的怒容:“这什么意思?”
  绣春把经过说了一遍。萧羚儿的脸色微变,恨恨瞪她许久。渐渐地,怒色褪去,神色里忽然掠过一抹淡淡的失落之色,随即哼了声,抹了把脸,朝着绣春鄙夷地道:“我就知道你这种人靠不住!”从身下那一堆被服里钻了出来,一下跳到了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还是外头舒服!”说罢在侧旁人惊诧的目光之中,大摇大摆地往前而去。
  裴皞到了近前,查看车上的被服,见他容身处附近一片凌乱,被掏出了个大洞,近旁的被服之上,布满了油渍污痕,瞪了片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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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一直赶路。萧羚儿一路之上很是闹腾,大约恨绣春泄露他行踪,老是寻她的事。绣春挺淡定,反裴皞一个头两个大,巴不得早些到,好赶紧把这熊孩子甩给他三叔。
  一个月后,终于靠近贺兰。
  贺兰地势高峻。这片地域,也以此山为界,过去西北向的灵州一带,自然条件恶劣,气候干燥,冬夏气温悬殊,风大沙多,再过去,就是与西突接壤的沙漠地带。而贺兰东部,则是广袤的平原,素有塞上鱼米之乡的美称。渐渐靠近灵州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有时候走一整天,视野里除了无边无际的半沙化草甸和牧群,就再也没别的景象了。
  灵州过去,就是凉州,再往西,还有甘州、肃州、西州,下面分布了十八个军镇。这些都是朝廷为稳定边线而设的军事重地,统一归安西都护府管辖,都护长官便是贺兰王萧琅。
  这了这一带后,行进速度开始缓下来。裴皞照先前的指令,陆续将辎重分派给得讯前来迎接的近旁军镇,有时候一停就是一两天。绣春记挂萧琅的病情,有些心焦,便向他提议可否先让自己径直去往灵州。裴皞便挑了一行几十人的一支队伍,押送一批灵州急需的物资,护送绣春和萧羚儿往魏王王帐所在的灵州去。据说,紧赶着些的话,四五天就能到了。
  萧羚儿一路过来,旅途枯燥辛苦,起先的兴奋和新鲜早过去了,听说很快能到,很是高兴,急忙催促上路。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一行人沿着军道到了山边之下的一处草甸侧。附近半沙半林,野草繁茂,长至人的膝高。停下来小歇吃干粮的时候,前头草丛里出现了一群岩羊,通体灰黄,生两只硕大的弯角,嘴边一圈白毛,模样十分憨厚可爱。萧羚儿惊叫一声,急忙抓了先前在路上叫裴皞给自己做的一副弓箭,悄悄靠过去要射。岩羊受惊,四下逃窜,萧羚儿发狠去追,嘴里呼呼地大叫。
  绣春生怕他跑丢了,急忙起身去追,一边追,一边叫。跑出去差不多一百多米远的的样子,萧羚儿总算停了下来,懊恼地朝羊尾巴丢了块石头。
  绣春扯了他回去,没走几步,忽然听到前头起了一阵呼喝之声。抬眼望去,见草甸的那头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披头散发,面容凶恶,全部手持马刀。像是突厥人,但与普通的突厥人,样子看起来又有些不同……
  “黑勒人来了!快躲起来!”
  领头的军官立刻认了出来,见对方人数竟有五六十之众,脸色大变,一边喝令士兵迎战,一边回头对这绣春和萧羚儿大吼。
  黑勒人只是当地对这些流贼的一个惯称而已。成分构成十分复杂。有突厥人,有从前被突厥吞并后流窜的其余种族人,也有部分汉人,平日以劫掠为生,躲藏在本朝与突厥尚有争议的无驻军地带,实施劫掠后飞快离去。猖狂之时,人数一度曾达数千之众。本地百姓对这些流贼深恶痛绝。这两年,因魏王的大力围剿,人数锐减,祸患终于得以消解,平日不大能见得到了。没想到这时候,在这里竟会遭遇!
  黑勒人呼啸发声,很快策马到了近前,士兵们也是训练有素,虽人数不敌对方,但立刻操起兵刃,转眼便杀到了一处,很快,就有人倒地不起,血肉横飞。
  绣春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肉搏厮杀场景,惊呆过后,立刻拽了同样看得脸色发白的萧羚儿,扭头便飞快往草甸深处去,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只是身后已经追来了一个发现了他们的黑勒人,手中高举闪闪马刀,形容恐怖。
  “快分头跑!你往那边去!”
  绣春冲着萧羚儿大吼。
  萧羚儿妈啊一声,撒腿就跑。绣春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朝那个黑勒人掷去。黑勒人目露凶光,立刻舍弃萧羚儿,朝着绣春追了过来。
  绣春拼命逃窜,只是终究比不过对方的脚力,很快,距离就拉近了。此时那个军官已经摆脱了与自己厮杀的黑勒人,带了几个士兵拼命朝这边来,想要保护绣春和萧羚儿。只是终究晚了一步。他们还没赶到,那黑勒人的马刀已经举掠到了绣春的头顶。绣春腿脚一软,整个人便摔到了地上,也算运气好,恰这一摔,堪堪躲过了这一刀,只被削去了一片头顶结发,长发立刻飞散下来,状如女鬼。
  身后那黑勒人见一刀不中,再下一刀。绣春这下是再也闪避不了了。眼睁睁看着刀头就要砍向自己,正绝望之时,忽听噗的一声闷响,那黑勒人喉咙里随即发出一声怪异的咯声,整个人僵住不动。
  绣春抬眼望去,看到一支锐箭从他的后脑直插而入,黑铁的尖锐箭簇穿透整个头颅,从眉心处透出长长一截箭杆,染挂了模糊的血肉。
  那人双目暴突,目光中凶光消隐,只剩呆滞。一道污血,正沿着那人的眉心鼻梁滴答而下,布满了整张脸,状极恐怖。他手中的刀也坠地,整个人摇摇晃晃,最后朝着绣春摔扑下来。
  绣春心胆欲裂,尖叫一声,往边上打了个滚。终于避开了这恐怖的一扑。翻身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大口喘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羽箭来的方向时,整个人惊呆了。
  对面,一匹战马正朝这个方向疾驰而来。当头的那个人,身穿军中高级长官的暗青色便袍,足下踏了马靴,臂上悬了一张铁弓。瞧着方才那救命的爆头一箭,应便是他所发的。
  让她惊呆的是,这个人……他竟然就是萧琅!
  她坐在地上,仰头呆呆望着他时,马上的萧琅也认了出来,这个披头散发、方才凭了自己一箭死里逃生的人,竟然会是她!极度骇异之下,手一松,弓便直直掉落在地,他也浑然不觉,策马风一般地到她面前几步之外,猛地勒住了马,弯身下去,对着还一脸呆滞表情的绣春厉声吼道:“怎么是你!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57、第 57 章
  绣春毫无防备,被他这一声居高临下的当头怒吼吓得打了个哆嗦。
  她千里迢迢而来,刚差点还丢了性命,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他旧病复发急召良医。现在她应召,来了,这个人……劈头竟就这样对她怒吼!
  他这种人,居然也会发脾气?而且,虽然刚才是他救了自己没错,但也不至于这样吧?这算什么意思!!!
  她定定盯着他。见他吼完了,翻身飞快下马,大步飞奔到了自己面前,俯身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目光从她披发下来的头顶飞快巡视到她的脚,见她并无损伤,这才仿佛吁出了口气。
  ……
  好像有什么不对。
  绣春的目光落到在他踏着黑色牛皮马靴的一双腿上,回想起他刚才朝自己奔过来时的利索样子,忽然仿佛明白了过来,顿时气急败坏,人还坐在地上,一把便拂开他停在自己肩上的一双手,连话都说得不周全了,只冲他嚷道:“你的腿呢?你的腿呢!”
  ~~
  萧琅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有缘由的。最近边境局势开始紧张,颇有一触即发之势,原本被清剿得差不多了的黑勒残余便又纠集在了一起,再次开始袭扰居民,甚至有时还借地形之利,突袭押送军资的小支军队。他们心狠手辣,来去如风,虽成不了大气候,但对这一带的居民和军资往来,隐患还是不小。萧琅前些时日分派军队在十八个军镇之间进行连续的巡查。一方面检查备战情况,另一方面,也在对黑勒人进行扫荡。他自己也出了灵州,带了支人巡视附近的塞口要道。恰就这么巧,行至此处时,遭遇了这一场突袭战,立刻率人围剿。坐于马上之时,视野开阔,留意到前方草甸近旁有一黑勒人举刀在追前头的人,眼见那人就要被追上,情况岌岌可危,立刻驱马赶了上去,在那黑勒人下刀之时,射出一箭,从后脑直贯眉心,一下穿透了对方头颅。
  前头那逃过一死的人到底是谁,他原先并没留意。见险情解除,后头的战斗也差不多了,正要调转马头,无意听到那人发出一声尖叫,叫声入耳,竟十分地熟悉,心中一动,飞快扭头看去,见那人连滚带爬地翻身坐在了地上。虽披散着一头被削下来的散乱长发,神情呆滞,但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竟然真的是那个他方才想到的那个人!
  来这里已经数个月了。哪怕那一次,被她不留任何余地地拒绝了,他对她的思念也还是没有间断过。
  她似乎对自己的靠近颇为抗拒,他早就觉察到了这一点。
  他对人对事,向来看得不重。合则来,不合则去。但是到了她这里,这却失灵了。
  哪怕知道她并不希望自己靠近,他还是决定试一试——为了自己的那颗被她牵动了的心。
  她虽然没说,但他明白,身份一定会是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一个极大障碍。所以在开口向她表白心迹前,他说服了阁老欧阳善,与他一道为当年那拨在二十年前蜀王谋逆案中蒙受冤屈的臣子翻案。
  这件事,他原本就一直想做。如今提出来,只是比原计划要早了些而已。
  包括董朗在内的那一拨大臣,之所以二十年来一直蒙受冤名,并非案情有多复杂,而是无人能替他们翻案。
  这并不是一件小事。翻案,就意味着对先皇,也就是他父皇的否定,更会遭到当年在这事件中为了投先帝所好而推波助澜的一帮大臣的反对,比如,另位顾命大臣傅友德。
  但他做了。在另位监国亲王中立,欧阳善表示支持,傅友德一人反对无效的情况下,他力排众议地去做了,最后成功了。
  该正名的正名,该抚恤的抚恤,该召回京城做官的召回。尘埃落定之后,他忽然又有些犹疑。生怕自己这时候开口,会被她认为是在挟恩求报。所以他决定再等等。然后一等,就等来了西境邻国异动的消息。
  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暗中留意她。知道她配制出了麻醉药用于鹿茸采割。知道她去了祈州。也知道她一直忙忙碌碌,瞧着完全已经把自己丢到了脑后的样子。
  那会儿,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因明白,自己应该就快要离京了。所以终于决定向她表白。
  以笔向她倾诉心情,在他看来,比自己当面去向她告白要好。有些话,当他面对她那双眼睛的时候,不是忘了说,就是说不出口。
  当然,结果是毁灭性的。
  他已经不想再去想那一天,怀着忐忑与期待的自己在看到她穿了身藕荷色衣衫时的那种心情。简直就像被一板砖给拍到了墙角,面壁长蹲不起。
  她为什么不穿绿衫?为什么不穿绿衫?为什么?
  因为她对自己无意,不想他继续靠近。就这么简单。
  他收拾收拾破碎的心情,出了京,到了这里。
  送出那一封情书前,他原本对自己说,倘若她拒绝了自己,那么他也会就此掐了心里的那种念想。
  他不想再因自己的不当举动给她的生活造成影响。她本无忧无虑,拥有一身超凡医术,天生就该成为金药堂的继承人。那样她会很开心的。
  但是思念,压在心底越深,便如发酵越甚的醇酿。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把她忘记,她的一颦一笑,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反而愈发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与心底,挥之不去。
  前两天的有一晚,半夜醒来后睡不着了。黑暗之中,他甚至萌生出了这次回去后,就无视她的决定,不管不顾地先把她弄到手再说的邪恶念头——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要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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