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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毡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毡子上,她叠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着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裤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点什么?”
  “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早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
  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盘。
  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洗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毡子,毡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冬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洗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老李轻声说。
  “可会是三爷拿的?”粗做的说。
  “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说。
  “我叫你别走开嘛。”
  “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
  “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
  “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着也哭了。
  “要先告诉老太太。”
  “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
  “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三奶奶咬着牙说。“是那嫂子。”
  “再也没有别人。”
  “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目夹了目夹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哧呼哧,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拼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大包小包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柿子拣软的捏。”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拼命扯住不放。
  “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做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
  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
  “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
  “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
  “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有什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
  “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露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帐,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粘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弄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通道里叫卖鸭肫肝、鸭什件。
  “卖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砰砰砰敲门。
  “先生,白兰花要口伐?”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洗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什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
  “看见什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什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是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七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
  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石、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典字坠子,刚巧像个s字样,足有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天他们亲戚特别多,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
  “跑反”虽然是一劫,太普遍了,反而不大觉得,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银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
  “打地!打地!”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都是地不好。”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发没用……”
  “又找我们三爷了,”银娣说。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
  “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条裤子。”
  “我们好不了,天天吵架。”
  “吵架谁不吵?”
  “你跟三爷相敬如宾。”
  “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惠,”银娣说。难得出门一趟,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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