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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随死殉_分卷阅读_207

  “你怕是不知道吧?他是去岁南州解元。”
  乡试结束之后,各州布政使司都会具折汇报治下乙榜名单,交礼部记档,翰林院、内阁验看。
  所以,谢茂知道百里简。
  这个不到十三岁就中举的年轻解元,实在太扎眼了。
  各种意义上的扎眼。
  近三十年来,南州就出了不到五十名举人。哪怕各州乙榜皆按治下生员人数取榜,朝廷还给南州放宽了无数条件,然而,南州的卷子还是写得极其难看。难看到你非要让他中举,简直都愧对圣人的地步!
  就这中举的四十多个人里,还多半都是想方设法改籍在南州应考的外地生员。
  自从文帝堵住了改籍应考的口子之后,南州简直就成了圣化荒漠。学政本是个招揽门生的好位置,背后无人者,轻易坐不上去,然而,南州学政不同!——看谁不顺眼,就让谁去南州督学!
  去岁南州乙榜中举仅二人,百里简是解元,第二名就是亚元。
  谢朝内阁除武事外百事皆问,谢茂偶然就听单学礼称赞百里简,说他文章写得极好,哪怕放到文风鼎盛的中原各州,解元不敢说,前三前五绝无问题。在文章上一向挑剔苛刻的黎洵,居然也点头称是。
  这就引起了谢茂的兴趣。
  他特意将百里简的墨卷调来察看。谢茂自己写文章不大能行,看文章倒是极有水平。
  做八股本就是戴着镣铐起舞,方寸间想要挥洒自如就极其不易了,还要做得翔实、清晰、漂亮,多数人都得打磨几十年才能稍有小成。当然,这世上也不缺乏神童,天赋惊人,凡人只能羡慕嫉妒恨。
  谢茂看文章就三个标准:事儿说清楚了吗?能说服朕吗?文章看了让人神清气爽吗?
  “朕调了他的墨卷来看,文章做得鞭辟入里,功底及其扎实。也就是辞藻沉闷了些,少了些灵气风度。若在国子监读上两年书,一甲是必然有的。”谢茂道。
  秋闱称乙榜,取中就是举人。
  春闱则是甲榜,一甲仅有三人,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竞争十分激烈。
  衣飞石当然知道科考的难度,他自认也算读了不少书吧?经史子集也都有涉猎,绝不是莽夫文盲。然而,真叫他去下场考试,只怕连个秀才都考不出来。
  衣飞石对此非常惊讶。
  南州解元水分极大,说出来都是个笑话,可皇帝说百里简能进一甲,这就很了不起了。
  乙榜只和本州府相争,南州本就没什么读书人,去岁南州乙榜最后一名还是个亚元呢!到了会试,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谢朝几十个州的秀颖之才一起混战厮杀,哪怕差上一线都得灰溜溜地回家,等着三年后再来。
  衣飞石也知道百里简身份特殊。他只有一半汉族血统,父族乃是南方土著。如今殷克家才上书朝廷要在南边搞大动作,提拔心向圣化的百里简也算是一种姿态——可是,一甲?!
  甲榜公布之后,所有进士的文章都要张贴在贡院和礼部门口,供天下学子学习瞻仰。也就三甲关注的人少一些,二甲榜上多一人少一人都会被议论几个月,何况是仅有三名的一甲?衣飞石算了算日子,太平三年他在金雀城遇见百里简时,那童儿不过七八岁大小,六年过去了,怎么也不会超过十五岁吧?
  赵阁老十七岁登第,就被喊了几十年富临神童,入阁之后,就被视为众望所归的下一任首辅人选。
  百里简才几岁?
  究竟是皇帝想扶一个神童出来,还是,百里简真神童也?
  作者有话要说:
  百里简:宝宝前半辈子真的很苦哒,可是自从宝宝遇到恩公之后,运气就好到飞起。先捡了个文宗当老师,又遇到皇帝想拉踩南边的土著兄弟,唉,宝宝只是想当个大官,以后帮恩公打嘴仗而已啊……神童是神马?能帮恩公踩人吗?
  谢茂:泥奏凯,帮小衣打嘴仗需要你来?
  衣飞石:陛下说得对。
  百里简:(┬_┬)
  衣飞石:我一般不打嘴仗。直接打死。
  谢茂:……
  第168章 振衣飞石(168)
  谢茂确实觉得百里简挺有意思。
  出身有意思,才华有意思,和衣飞石的关系更有意思。
  百里简的出现可谓恰逢其会,朝廷腾出手了必然要收拾南边,百里简出现在朝堂之上,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政治信号,告诫南边蛮族,朝廷对听话的酬以高位,不听话的,等着提头来见。
  何况,百里简确有一甲资质。
  他的出身,他本身的才华,再加上他和衣飞石的关系,很容易就在谢茂心中形成一个符号。
  朕可以用他。
  朕可以大用他。
  ——当然,具体能不能用,谢茂决定见一面再说。
  “朕换身衣裳,”谢茂从密道出来,身上穿的是御常服,袍子上绣着飞龙在天,庆云纹缀在衣角。他下榻叫宫监服侍更衣,摘下发髻上坠着的龙纹玉滴,回头笑道,“朕记得你有一顶挺漂亮的楚纱冠,去拿来给朕戴着。”
  衣飞石政治嗅觉从来不麻痹,皇帝想见百里简,当然不可能是好奇凑热闹。他吩咐下人去把顶冠找来,谢茂就调笑他:“朕便是你的表兄。快叫大哥。”
  “陛下,臣没有表兄。”衣飞石道。
  谢茂已经乐呵呵地换了衣裳,叫他趴在榻上,覆上薄被:“他总不好来掀你被子。”昨日衣家与黎王府来人探望时,衣飞石还用绷带缠上猪血做样子,今天接待百里简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衣飞石只得抹了点白粉在脸上,做出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榻上趴着。
  襄国公府的下人都是衣飞石的心腹退伍,从前就经常干诈城设计联手挖坑的勾当,如今彼此配合做戏也是娴熟无比,衣飞石稍微吩咐一句,底下人就明白了。
  观云小楼本是一处观景台,位置不在宅邸中路,百里简被带进来时就有些困惑。
  负责引路的小厮就忙解释了,咱们公爷身上不好,在寝房燕息,又说观云小楼风景好,公爷喜欢住那里,顺嘴就提醒了百里简,公爷身边有位表老爷,是来探望公爷的,关系非常亲近,这会儿还没离开。
  百里简无从得知衣飞石受杖之事,还以为衣飞石是真的生病了,进门时闻着浓重的药味——不是汤药味儿,而是金创药的味道。他就有些吃惊。
  小楼里格局与寻常不同,经小厮指点,百里简才看见了趴在花窗下一张矮脚榻上的衣飞石。
  “衣先生。”百里简想叫恩公,又不欲被人知道自己和衣飞石的关系。若尊称国公爷、衣将军,听上去又生疏得很,想来想去,挑了个相对私密的称呼,尊称先生。
  百里简在榻前五步远就停了脚步,谢茂以为他要作揖,哪晓得百里简跪下就行了大礼。
  结结实实三个头。
  衣飞石见他从小童身量长成如今俊秀风流的少年模样,举止有度恭敬沉稳,真不像是南边蛮地长起来的孩子,也不禁点头,说:“不必多礼,快请起来。”
  当日随手无心护住的一棵小树苗,长起来如此挺拔隽秀,衣飞石当然很高兴。
  百里简不知道衣飞石生病了,根本没有探病的准备,买了一大堆金石玉器送来,连根甘草都没带,这会儿他有些尴尬却不遮掩,坦然说道:“来时不知道先生贵体有恙,唐突了。简儿昨日才抵京城,过些日子就要回南方,因此着急来拜望先生。事先不曾拜帖,多谢先生还记得简儿,抱恙接见。”
  他自认幼时最狼狈羞耻的模样都被衣飞石看了个遍,这样亲密的关系,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衣飞石道:“些微小伤,不碍事。倒是我病中衣衫不整,失礼尊客当面,请你海涵。”
  衣飞石已经暗示下人提醒过百里简,他房中还有一位“表老爷”,然而,百里简进门没看见坐在屏风后边喝茶的谢茂,又见衣飞石趴着养伤,心里都慌了,哪里还记得那么多?
  衣飞石武功有多好,百里简年少时就知道了。换句话说,衣飞石绝不可能是意外受伤。
  那还能是怎么回事?不是被父兄行了家法,就是被朝廷行了国法。
  考虑到衣飞石已然拥有的襄国公身份,他被镇国公捶得下不来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百里简还听说衣飞石就在御前当值,得罪皇帝的机会多了去了……
  “先生,您要紧么?若有什么不方便办的事,交代给简儿,万死不辞。”百里简道。
  他认为衣飞石是被皇帝治罪了。
  衣飞石又不是普通侍卫,他挨了打,必然是犯了很严重的事。
  百里简怕衣飞石还有什么牵扯不清的首尾,困在府中又不方便办。
  他此前与衣飞石毫无往来,想来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和衣飞石的关系,应该不会很注意他的存在,所以,借着这一层身份,他愿意帮忙递话或者干一些更出格的事,只要衣飞石吩咐。
  这小孩儿脑袋瓜子转得快,想得多,唯一错的,就是他不知道谢茂与衣飞石的关系。
  衣飞石听了错愕又好笑,还有些担心屏风里边的皇帝不高兴。
  施恩望报的事,衣飞石做不来,然而,多年前无意间做了一件小小的好事,领受了好意的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为了他宁愿和皇帝、国法对着干——明知道百里简这么偏心自己不对,衣飞石还是很高兴。见多了忘恩负义的小人,偶然才得了一个百里简,怎不让衣飞石高兴?
  “我无事……”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屏风后谢茂就写了几个字让下人带出来。
  谢茂要衣飞石假装确有事情首尾不清,恐防皇帝“清查”,托付百里简去某处送口信,抹平痕迹。
  按说送一个口信,事也不大。可这个口信是在衣飞石被皇帝廷杖之后,“不方便差人出门”,才让百里简去办的事。替衣飞石办事,就是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在他心中,恩公比皇帝更重要。
  若百里简不知情也罢了,问题在于,正是因为百里简“知情”,他才自告奋勇要为衣飞石分忧。
  明知故犯。
  皇帝简直就是挖个坑让百里简跳进去。
  想起皇帝刚才还痛骂不来探望自己的“小人”,衣飞石很明白,不管百里简怎么选择,都可能被皇帝厌恶——答应去送口信,是对皇帝不忠,不答应去送口信,就是皇帝厌恶的“小人”。
  衣飞石很不想和皇帝一起哄骗百里简。然而,哪怕是写在纸上的寥寥几个字,那也是皇帝的旨意。
  正在衣飞石犹豫时,屏风后的谢茂没有催促提醒,偏偏是百里简等不及了。
  百里简哪里想得到内室屏风后坐的会是皇帝?还以为写字出来的是衣飞石的内眷,脑补出一个“恩公不欲连累我,主母却走投无路想要差遣我”的大戏,上前诚恳地说:“先生,但有吩咐,简儿万死不辞。”
  衣飞石也实在没办法了,皇帝就在背后盯着,他能出什么招儿?一旦被皇帝发现就是弄巧成拙。
  “我有一个口信,劳烦你带去柳巷长街尽头的别院,就找门房的严高明,告诉他,”
  “——珍珠收在香筒里。”
  衣飞石重复了一遍,“‘珍珠收在香筒里’。记住了吗?”
  百里简点点头,又问道:“柳巷长街尽头只有一个院子么?我怕找错了。”
  见这少年问得这么郑重其事,衣飞石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听明白了还是没明白,压住心中的叹息,轻声道:“只有一家。你去了,就明白了。”
  百里简似乎是很着紧衣飞石的吩咐,施礼道:“先生保重,我这就去办。”
  百里简来得唐突,走得匆忙,看着那衣衫鲜丽的少年书生匆匆离开的背影,衣飞石略觉歉疚。
  谢茂才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珍珠收在香筒里,何意?”
  “随口想了个似是而非的句子,哪有什么意思?”
  衣飞石面不改色地撒谎,从榻上起来,“陛下换了衣裳,我以为陛下要亲自和他说句话。”
  谢茂笑道:“来日方长。”
  他倒是想出来和百里简说说闲话,问问南边的情况,问问南边土著的心思如何,问问百里简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哪晓得这孩子心眼儿多,张口就向衣飞石表忠心,要为衣飞石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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