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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_分卷阅读_2

  索嬷嬷帮着福晋管家,二门以内的大小丫头都怕她,鹿格一面说,一面往主子身后躲了躲。
  索嬷嬷自然是来找嘤鸣的,上前蹲了安,和声道:“福晋打发奴才来请二姑娘,姑娘跟着来吧。”说完回眼打量不迭挪步的鹿格,冷冷道,“你留下,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乱溜达?”
  索嬷嬷向来不徇情,宫里有宫里的章程,谁也不能乱。嘤鸣示意鹿格候着,提袍随索嬷嬷迈出了棚座。引路的太监依旧在前头两三丈远的地方,索嬷嬷借着搀扶的动作,在她耳边细声嘱咐:“福晋命奴才带话,姑娘回头在大行皇后灵前上香,千万记住了,不能东张西望。帘子后头有眼睛,您兹当不知道,还依着您的规矩行事。只一点,别哭,有眼泪也要往心里流。这宫里不比咱们家,行差踏错半步都是泼天大祸,姑娘记好么?”
  嘤鸣是个明白人,隐约有了预感,也不追问,点了点头。
  还能进钟粹宫,这是先前不敢奢望的。天上又飘起小雨,隔着凄迷的雨雾,彩画红墙从她眼梢划过。分明又见深知站在玉兰树下的样子,然而再细看,却只有一道又一道的经幡,次第铺陈向钟粹宫正殿。
  福晋说的不能哭,她懂得其中缘故。这是一次表明立场的机会,若现在忘情失仪,那么她父亲便会彻底划作薛派,往后更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大悲之时的忍泪,和犯困时的呵欠、伤风时的咳嗽一样,都叫人十分为难,她必须花大力气,才能压制住狂潮般袭来的酸楚。拈香、叩拜、洒奠酒,她没有抬眼看那面丹旐3,怕想起梓宫里躺着的人来。至于福晋说的帘后的眼睛,她也不愿深究那是谁,一祭奠完,便却行退出了灵堂。
  冷风扑面,外面往来的人很多,却不见刚才带路的太监。官眷们早被引到偏殿暂歇,索嬷嬷也上福晋跟前回话去了,她站了会子,不好贸然闯进偏殿,戳在廊下又点眼,只好循着来路,照旧回钦安殿去。
  好在钟粹宫离钦安殿并不远,隔着大半个御花园和四道宫门,脚程快些,一盏茶工夫就到了。因着是大丧,办事的人员庞杂,不像平时门禁森严。迈出大成右门就是东一长街。这是条分隔乾清宫和东六宫的甬道,南起内左门,北至长康左门,两掖的宫墙极高,人在其下甚有逼仄之感。朱红的墙皮被雨水冲刷后愈发鲜焕,对比苍凉的天幕,会产生一种强烈而诡异的美感。
  嘤鸣脚下略缓,暗忖深知这些年,曾无数次踏上过这条长街吧!长康左门近在眼前,举步便是琼苑东门,她倒不忙进御花园了,回头向身后的乾清宫方向望了眼。
  这一眼,蓦地心头一惊。甬道上缓步走来个人,穿玄色地素服,有一副内敛而深秀的眉眼。他未戴冠,祁人编发右衽的习俗入关后保留了下来,那繁复精细的发绺松松束着,看似淡泊,却又蓄势待发,充满力量。
  嘤鸣没敢再看第二眼,即便他两肩的团龙暗纹隔着烟雨难以分辨,单照夹道里一簇簇面墙而立的太监和宫女子,也可猜出他的身份了。
  宫里的规矩十分严苛,圣躬驾临,你不能瞪眼瞧他。他若先看见你,你就老实跪下磕头迎驾;他若没看见你,你就赶紧背过身去面壁,以免惊了圣驾。
  究竟是该跪还是该转身,嘤鸣一时没了主张。她不是宫里人,宫里规矩不是给她定的。外头人见了真龙,头一件应当就是伏地泥首。
  可正待她要跪,皇帝袍角一旋,进了广生左门。那道门连着承乾宫和永和宫,嘤鸣本以为皇后大行,皇帝总要多多祭奠以示哀思的,结果听说只有倒头那天来亲视了小殓和开光2。其后辍朝成服,率官员举哀时到场,至于丧妻之痛,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嘤鸣望着那道宫门,心里纵有再多的不平,也无可奈何。
  她转身进琼苑东门,相距老远就看见鹿格在棚座外面站着,见了她忙上来相迎,低低叫了声主子,再要问什么,被嘤鸣抬手阻断了。这时第三轮的哭祭又将开始,各外妇按翼齐集,钦安殿内外一片缟素。嘤鸣跪在望不见首尾的队伍中,脑子里空空的,直到登车回府,才逐渐醒过神来。
  晚饭的时候,福晋说起了这事,“也不知宫里是什么打算,这当口瞧人,怕有一套说头了。”
  原先饭桌上倒还热闹,可一提起这个,大伙儿都沉默下来。阿玛歪着脑袋琢磨,侧福晋脸上不是颜色。
  “有什么说头?”侧福晋搁下了筷子,“二姑娘过了入宫的年纪,且许了海家,总不好半道上要人。”
  侧福晋一心想让闺女找个寻常宗室嫁了,最后选定的海家,虽不是黄带子,但各项条件都过得去,侧福晋还是很满意的。一入宫门深似海,早前侧福晋家里就出过进宫当妃的姑奶奶。那会儿临出门了,太太大嘴巴子照脸上扇,说譬如没养这个闺女。皇城里的耗子,自比猫大三辈儿,往后姑奶奶要是有圣宠,能求着个回娘家的恩典,亲爹亲妈就得一个大门外头,一个大门里边,跪在道旁磕头迎接。细想想这光景,什么荣耀脸面,都抵不上心头的悲凉。
  侧福晋安贫乐道,因此福晋容得下她。人啊,心气儿高不是坏事,不过高得高得衬身份,高得懂事儿。福晋生的大姑娘没进宫,嫁了固伦和慎公主的儿子,现如今是郡王福晋的衔儿。二姑娘是侧室生的,要是爬上头顶当了娘娘,于理说不过去。
  福晋的脾气,有人硬着冲撞,她能把你撅个倒噎气。可要是瞧你知道分寸,实在遇上了难题,也绝不夹枪带棒呲打你。
  “宫里看上了,多大的年纪都不碍,一道旨意下来,你和谁说理去?”福晋拿手巾掖了嘴道,“我先头也捏着心呢,唯恐那些主子要找我说话,点灯熬油的等到叫散,回来的路上也不踏实。细想想,偏殿里没见着薛中堂太太,我就怕,怕岔子出在她身上。”
  侧福晋瞧了瞧低头不语的纳辛,俨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薛尚章何等老谋深算,与其再送个族里的女孩子进宫立旗杆,还不如举荐嘤鸣。嘤鸣是他们夫妻早年认下的干闺女,父亲又同是辅政大臣,算来算去,世上果然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台吉:蒙古贵族爵名,自一等台吉至四等台吉,相当于一品官至四品官。
  2开光:用筷子夹住棉花,蘸清水,擦拭死者眼圈。
  3丹旐:丧具名,即用写有死者姓名的旗幡,竖于柩前或敷于棺上,出丧时为棺柩引路。
  第3章 雨水(3)
  “爷,您怎么不吱声呀?”侧福晋问,“福晋说的话,您都听见了?”
  纳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以为他总有两句应对的,结果听了半晌,就听见他长出气,后话当然是没有了。
  嘤鸣怔了下,和润翮交换了眼色。润翮是她同母的妹妹,圆眼翘鼻子,一脸倔强的长相,谁要不称她的意,她能把天捅个窟窿。她说:“阿玛,您上宫里边儿找人想辙去吧,就说二姐姐定了人家了,不能进宫当娘娘。”
  纳辛终于抬起头来,瞅瞅这糊涂丫头,“你姐姐去不了,你去?”细打量打量,又摇头,“你这狗模样,宫里瞧不上,一看就是个反叛。让我找人?这会儿各部忙得脚不沾地,谁管这摊子事儿!我也是回来吃顿饭,过会子就要走的。莫说宫里没有旨意,我不好胡乱活动,就是真有这念头,你们也歇歇心,该去就得去。”
  纳辛是个没主意的,他为官多年,秉持东风种谷站东风,西风扬麦站西风的态度,左右摇摆着,蒙混到今天。当然里头不乏门第的缘故,齐家老姓鄂奇里氏,祖上从龙入关功勋卓著,托了祖宗的福,到如今家道还算兴隆。纳辛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求光耀门楣,只求富贵不减。皇帝少年登基,朝中党争激烈,薛尚章这人是扛长枪的武将出身,心硬手黑,他既然出了头,你不依附他,回头被他收拾了,小皇帝也保不住你。
  不过纳辛也有他的为官之道,三位辅政大臣,多增和薛尚章是死对头。他呢,居中站着,两边不得罪,当然朝政决策方面,还是偏向薛尚章一些的。
  福晋皱着眉沉吟:“听说萨里甘河的战事吃紧,朝廷正是调兵遣将之际,薛中堂手里捏着地支的六路兵力,宫里多少要卖他几分面子。太皇太后最善平衡天下,朝中这些年略有动荡,还没掀起水花儿来呢,就叫她老人家抹平了,这回真要是……”边说边为难地看嘤鸣,“没准儿为安抚他们的丧女之痛,就把你填进去了。”
  嘤鸣和润翮不同,一向是比较深稳的性格,对什么都没有执念,过得去就行。听了福晋的话,似乎也没太上心,反倒笑着宽解他们,“今儿是瞧了我,明儿未必不瞧别人。皇后大丧二十七日内,那些王公大臣们哭临都有定例,说不准谁家就接了旨意,带姑娘进宫请安了呢。”
  被她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太过听风就是雨了。毕竟从多方考量,宫里都不见得如此草草定下人选来。
  侧福晋笑得讪讪,接过丫头手里的酒壶,替纳公爷满上了一盅,“爷这程子且要忙呢,怎么不多吃些?到皇后小出殡,里头总得个把月要留宿军机值房。头前福晋嘱咐我给爷加被卧来着,我一扭头给忘了,这回我让三宝套了车,怎么着都错不了了。”
  纳辛闻言哼笑,“你多早晚把爷们儿放在心上了,倒是你们福晋,记挂着爷的冷暖。”
  福晋在一旁听着,并不搭腔,其实她从未吩咐侧福晋预备什么被卧,侧福晋这么说,无非是把功劳记在她头上,成全她贤内助的美名罢了。
  女人内闱里的处事也是一门学问,京畿内外那些王侯之家,十户有九户妻妾不睦,究其原因都是正室苛刻,偏房争宠钻营。其实出身高贵的嫡福晋们,哪个也不是不能容人的,毕竟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谁也不能不向世道低头。毛捋顺了,一切好说,比如这位侧福晋晓事,会做人,她指头缝里漏点儿,就叫她得了两个姑娘一个小子,这叫肉肥汤也肥,谁也不亏。
  侧福晋一叠声说是,“我是个什么脾气,爷和福晋都知道。这两年年纪大了,忘性儿也越来越大。前儿宗学里孩子闹别扭,都打开了瓢了,我想着回爷一声,也给忘了。”
  纳辛吃了一惊,“谁开瓢了?是咱们家厚朴干的吗?”
  一等公纳辛有三个儿子,大的是嫡福晋所出的厚载,现如今任昂邦章京,驻扎在吉林乌拉城。垫窝儿1厚贻也是嫡福晋生的,芝麻大的人儿才七岁,且不去说他。最糟心就是侧福晋所出的厚朴,十二岁的愣头小子,读书不行,但擅长打架。说到开瓢,纳辛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这回别不是崴泥了吧!
  福晋直皱眉,“你就不能盼着孩子点儿好?厚朴老实着呢,还帮着一块儿拉架。”
  在福晋眼里,厚朴是个耿直的老实头儿。虽然她所谓的“拉架”,可能是厚朴趁乱各把两边胖揍一顿,两边惧怕他的淫威而暂止兵戈。纳辛却是知道的,觉得这孩子像个活土匪,要是搁在乱世,没准能闯出一番名堂来。但愿大点儿能成器,要不只有送到宁古塔砸木桩去了。
  絮絮说了些家常话,看看时辰,该进宫去了。嘤鸣姐儿俩一块跟着出来,直送到大门外,他抬了抬手,说回去吧,“别愁,我在宫里自会打听的。倘或有什么消息,即刻打发人回来传话。”
  嘤鸣嗳了声,含笑说:“阿玛别忘了夜里添衣,后半夜可冷。”目送马车去远,才携润翮回院子里。
  润翮一路上都在掰手指头,“皇后大行,官员一月内不嫁娶,百日内不作乐。你和海银台上年过了小定,等国丧满服,五月里就能办喜事了……”说罢转过头来瞧她,“二姐,你喜欢海银台吧?拿他和大姐家的郡王比,我看也不落下乘。”
  嘤鸣眉心轻笼的阴云悄悄散开了,玩笑式的问她:“你是瞧人俊,就觉得这人合心意,是么?”
  润翮点头,“老话儿说了,相由心生,这人要是个正派人,从眼神和嘴就能看出来。你瞧瞧他的,再瞧瞧庶福晋她哥子的,那个白里,嘴角拧着十八道弯,跟水浪边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别看这府里进进出出只有福晋和侧福晋两位,其实后院还有一位庶福晋。这庶福晋本来是庄子上的果户,有一回在主子跟前露了脸,给带回了府里。一般像王侯公爵那种品级的,到了适婚的年纪宫里爱做媒,配的也是有根底的人家。比如上房的福晋是大学士家的小姐,侧福晋也出身四品佐领门户。而那种鸡窝里巴结上来的,至多只能称“庶福晋”,既不入册,又无冠服,仅比使唤丫头高一等。
  但处境的尴尬,并不妨碍庶福晋为自己的兄弟子侄谋差事。纳公爷手上有实权,她凭着一身撒娇的好手段,慢慢把娘家扶植得略像了点样儿。只是后来一件事,彻底叫纳公爷冷落了她,当初福晋的大姑娘到了议亲的年纪,庶福晋知道消息后,竟有胆子给她的一个远房侄子保媒。
  纳公爷还是赏了她脸,憋着火愿意听她细说,万一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亲戚是当朝大员呢。结果她絮叨了半天,终于惹得纳辛勃然大怒——
  “你妈了哈赤,随旗行走的三等虾2,连个蓝翎侍卫都沾不上,跟我这儿蒙事儿来了!”从床上蹦起来,一脚把人踢翻,下令叉进后罩房醒神儿去。后来虽放出来,但荣宠大不如前,现在要不提,几乎没谁想得起这个人来。
  每家总有一些可笑可气的人或事,嘤鸣无奈说:“你怎么拿海家和白家比呢。”
  润翮也发现自己失言,冲她吐了吐舌头,笑道:“可不的,我欠妥了。我就是想夸夸海银台,不光为他的长相,还为他做的那个小房子。”
  润翮嘴里的“小房子”,其实是烫样。
  宫外有众生百态,宫内四面高墙,看不见真正的大千世界。帝王家隔三差五需要兴土木,或是修建园囿,或是修建陵寝,工程一动便耗资巨万。皇帝没那闲情儿,听你口沫横飞描述房梁是什么样儿,影壁又是什么样儿。皇帝需要直观的东西,有那么个沙盘,那么个物件放在眼前,甚至屋顶一掀,里头陈设都一目了然,那就叫烫样。
  烫样是根据地盘尺寸精细制作的,据说工程竣工后拿烫样去比对,分毫不会有出入。嘤鸣对那些庭院地宫并不了解,但她很佩服海银台的匠心和巧思。也许自己本就孩子心性,见着那些小玩意儿,和润翮一样,觉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厚朴对这个未来姐夫的评价却不高,听说了海三爷的情况,撇着嘴说:“他家不是领镇国将军的禄吗,就干这事由?”脑袋一通摇,“玩物丧志!”
  嘤鸣笑了笑,心说厚朴不明白,爵位是祖上传下来的,顶着将军的衔儿,行的未必是将军事,如今好些蒙古贵胄连鱼皮刀都拔不出来,何况他家上两辈起就已经从文了。海银台干的是正经差事,且是独一份的手艺,朝廷内外找不出第二个能替他的人。如果见过他,就知道他不是那种赳赳武夫,他合该是坐在桌前,山川河流尽汇指尖的人。
  把润翮送进屋,嘤鸣便回自己的院子。底下丫头早燃了香,熏了被褥,预备伺候姑娘擦洗。
  “宫里回来才换洗过,过会子再说吧。”嘤鸣一头吩咐她们别忙,一头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抽出屉子,里面有个花鸟锦盒,揭开盖儿就是一枚橄榄核雕刻的小船。把这小船托在掌心,只有一寸来长,但就是这么丁点的地方,雕了八扇能开阖的窗户,每扇窗户后头还坐人,那得是多灵巧的一双手,才能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东西来!
  松格见主子愣神,扭头冲鹿格眨眼。鹿格调转视线看过去,灯下素净的姑娘,衬着案头瘦梅和背后步步锦的月洞窗,是一幅清清澄澄的画儿。
  作者有话要说:  1垫窝儿:猫、狗产仔时最后一个出生的叫垫窝儿。
  2三等虾:满语侍卫的发音为“虾”,三等虾就是三等侍卫。
  第4章 雨水(4)
  嘤鸣不算顶美的美人,但搁在锦绣丛中,也是上佳的相貌。
  她有纤细的身腰,清丽的脸盘儿。她是那种叫人见了一回,第二回 一准儿能认出来的姑娘。若别家公侯府邸的小姐是金镶玉的摆件,那她就是牙雕;如果别的姑娘是精心栽培的海棠,那她就是清水碟子上点缀的南天竹,经冬不落,映雪更美。
  她永远是那种平和的脾气,没有大喜大怒,当然也做不到大彻大悟。万事万物从她心上流过,大半都只是无可无不可的经历。她不会过于执着,也不会过于疏淡。一些人和事,来的时候好好相迎,去了也不觉得遗憾,她就是这样的脾气。
  侧福晋常说,她可能是和尚托生的。因为太笨,上辈子在寺庙里干洒扫,没有师父愿意点化她。她又不甘心,一个人瞎琢磨,还没琢磨出子丑寅卯来,嘎嘣死了,投胎到了纳公爷府上。
  关于这话,嘤鸣并不认同,和尚没有七情六欲,她有。好些事儿她心里都明白,却不愿意表达出来。明白了就得站立场,立场站不对,风险可太大了。人过于通透不好,像琉璃易碎,说不定什么时候磕着绊着,不留神就完了。所以还是拙一些,拙了不会被强求,是一种最高明的自保手段。
  不上心的事儿,大多一笑了之,但活着总有叫她上心的东西,比如感情。对父母的孺慕,对深知的亲厚,还有那个送她橄榄核的人——既然订了亲,难免另眼相看。
  鄂奇里氏是祁人,祁人早前马背上打天下,男女之间的来往没有那么多的陈规要墨守。关外洒脱彪悍的民风,入主关内后百余年逐渐被汉化,然而婚嫁上并不严苛,也绝不刻意制造盲婚哑嫁。嘤鸣和海银台在过小定之前曾被安排见过面,京里各大府门间盘根错节,总能找到互相的亲戚。上年吏部尚书的太太做寿,福晋谁也没带,只带她前往。
  簪缨世家门庭煊赫,好大的排场和体面,府内府外到处人头攒动。过花园时,福晋朝抄手游廊的方向指了指,“那个人,你瞧怎么样?”
  叫待嫁的姑娘相人,什么意思可算很明白了。嘤鸣坦坦荡荡看过去,那人也隔着金鱼池望过来,自己给他什么印象且不知道,但要依着老太太活着时候的话说,这后生,那精神、那刮整、那秀柳……
  海银台是个长得极斯文的人,剑眉朗朗下,有一双温柔的眸子。他站在那里,你就觉得这应该是个南方人,不激不随的风骨,张嘴兴许就是一口吴侬软语。
  福晋问怎么样?嘤鸣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南边儿来的吗?那么远……”
  福晋说不,“京里的,辅国将军府的三爷,眼下总理内务府钦工处。”
  两个人对望,谁也不失礼,嘤鸣纳了个福,他拱起手,朝她作了一揖。
  海家一直在听信儿,得知纳公爷发话答应了,即刻预备如意绸缎和酒菜,托全福人过了礼。既放过小定,就是自家人,海家再三邀请纳辛一家过府吃席,纳公爷不耐烦应酬,推了好几次,最后实在过意不去,让福晋带着家里孩子们,上那儿玩儿了一天。
  那是第二回 见,却也诚如头一回见。大伙儿都在正厅说话,长辈之间十分轻松热络,嘤鸣和海银台对坐着,倒比上回还拘谨。
  海福晋当然极中意嘤鸣,感慨着:“咱们三哥儿好大的造化,蒙公爷和福晋瞧得起,屈尊和咱们家结亲。不瞒福晋,我原不敢存这非分之想,一则孩子不成器,二则爵位次第降等子,实在怕委屈了姑娘。可谁没有向暖的心呢,二姑娘擎小儿就伶俐,我记得那年才四岁,跟着侧福晋上梅翰林家吃满月酒,一气儿能背十来首王昌龄的诗,好聪明孩子,我瞧了别提多喜欢!”一面说,一面笑着望望嘤鸣,复又同福晋细诉,颇有剖心的意思,“我到海家,这些年统共养了三个孩子,大的两个都殁了,只剩这小的,让我娇惯得不成样子。不过旁的口不敢夸,有一点却敢打保票,三哥儿心眼实诚,待人也温和,姑娘来了咱们家,断不会吃半点亏,请福晋放心。”
  福晋听了一笑道:“瞧您说的,要是不放心,咱们也不能松口答应。孩子就在跟前,好不好的我瞧得出来。至于你说的降等子,皇亲宗室也不能保永世富贵,何况你我。嘤儿虽不是我生的,可在我身边长大,我待她和亲生的一样。孩子嘛,谁家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我们嘤儿也有个倔脾气,将来若有不周之处,福晋狠狠教她规矩,不必瞧着我们的面子。”
  这就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较量,丑话都说在头里,你家孩子娇惯,我家孩子也不是摔打大的。但又不能直剌剌捅肺管子、上眼药,就得这么迂回着来,话说得尽可能软乎,细咂摸又有分量。毕竟都是管家的一把手,谁也不是二五眼。
  至于那句“狠狠教她规矩”,海福晋是断不能当真的,忙道:“哪儿能呢,这么个儿媳妇,我疼都疼不过来……”最后发话,说,“三哥儿,带着弟弟妹妹们瞧瞧你那屋子宝贝去。”又吩咐身边嬷嬷带人尽心伺候着,到各处逛逛也使得。
  能从上房逃出来,真是天大的恩惠。迈出门槛的嘤鸣悄悄长出一口气,不妨身后就是海银台。眼梢瞥见了,自然扭头看一眼,这么着两下里目光一交错,各自都尴尬且庆幸地笑了。
  笑一笑,心就近一点儿,也没在长辈跟前那么局促了。虽说过定前都见过,但并没有机会站得这么近,也没机会说上话。嘤鸣心里紧张,海银台的嗓音却有缓解这种紧张的奇效。
  “我母亲说的那屋子宝贝,不知妹妹有没有过耳闻?”他脸上带着笑,语速很和缓,一点一滴,像泉水渗透进岩壁。
  嘤鸣颔首,“听说你给大内做烫样,我以前见过‘小样张’拿泥做的四合院,不知烫样和这个是不是一样?”
  海银台只是笑,想了想道:“要这么说也行,一样做出缩小的玩意儿来,不过咱们的要比‘小样张’更繁复些,你见了就知道了。”说着给她引路,带着那些同来的弟妹们,进了他的书房。
  别人的书房摆放的都是书,他的不是,三面墙俱是多宝格,大大小小几十个档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烫样。烫样分很多种,大的有行宫园林,小的有佛塔亭台。最妙的是他也做四合院,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每一样都栩栩如生,连人脸上的笑窝儿,石榴树的树瘤,都做得像模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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